老久
在人类历史上，从来充满了各类个人的、阶级的、民族的、国家和时代的象征。象征可以是一个符号、一支歌曲、一幅画、一个雕塑、一个手势，或者一座建筑物。象征能够表达某种观念，而且反映事物的实质。维纳斯象征着古希腊罗马的艺术，自由女神象征着美国的立国精神，万字号象征着希特勒的第三帝国，V手势代表着二战中盟国的信心，“红宝书”象征着中国的 “文化大革命”。在20世纪后半期，没有什么其他象征比柏林墙的象征更具深广意义。
作为对柏林墙存在的最后几个月及其倒塌过程，以及对当时东欧各国冲击的历史目击者，我强烈感到了柏林墙的象征意义：一方面是它的建立和存在，另一方面是它的倒塌。两种象征意义叠加，对东德民众而言，见证和反映了一个跨越28年的完整历史过程：从剥夺自由到回归自由，从隔绝民主到重建民主，从民族分裂到民族统一；对世界而言，则见证了横跨欧洲和世界的“铁幕”从形成到崩溃。
正因为如此，围绕着柏林墙，有那么多震撼人心的故事发生：爱情被截断，亲人无法团聚，约200条生命被射杀，前仆后继的逃亡，还有1979年从东德一个家庭后院升起的气球，载着两个家庭和四个孩子飞往西德。不论过了多久，人们还会感动于他们降落之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你们自由了，这里是西德。”
正因为如此，东德的政权维系在柏林墙上。前东德领导人昂纳克进入权力中心始于督建此墙，他的下台、接受审判和流亡又紧紧地和柏林墙的倒塌联系在一起。正因为如此，世界上那么多政治家都来到柏林墙，见证历史，阐述他们的政治理念。在柏林墙下，诞生了美国总统肯尼迪1963年6月的著名演讲，“只要有一个人被奴役，所有的人都不自由”，成为传世经典。5个月后，肯尼迪遇刺身亡。26年后的6月，美国总统里根在这里演讲，说出“拆掉这堵墙”，人们评论说，这5个字堪称里根总统任期内最惊世骇俗的言辞。
正因为如此，20年前的11月9日，世界民众和德国民众一起，参与和度过了拆毁柏林墙的那个不眠之夜，当推土机拆穿柏林墙的时刻，不知多少人流泪、拥抱和欢呼，那是世纪性的庆典。我至今保存着若干柏林墙倒塌时的水泥墙面的碎片，上面有色彩斑斓的“涂鸦”痕迹。
如今，还需要再次回答东德政府在1961年建筑柏林墙的动机。因为回答这个问题不像回答为什么埃及法老在公元前2000多年建金字塔，中国秦始皇在公元前3世纪建长城，法国在14世纪建巴士底狱那么容易。建筑柏林墙的直接原因是恐惧，是前东德政府在短缺与富裕、专制与自由、压抑与解放的对比和竞赛中失去信心的反映，他们需要用这堵墙让他们的民众看不到富裕，享受不到自由，追求不到解放。当时和现在，都不会有人怀疑，如果没有柏林墙，东德的各类人才，甚至普通劳动力都会持续流失。对于那个政府来说，必须要有这个有形的、钢筋水泥的墙，以及岗楼和荷枪实弹的士兵，他们才会有安全感。
是谁推倒了柏林墙？很有影响的看法是里根，或者戈尔巴乔夫的作用。无疑，他们两人有着任何其他政治家不可比拟的贡献，但是，这种贡献不可以夸大。柏林墙倒塌的直接原因是民众。在1989年8月的某一天，昂纳克还在说，“无论是公牛还是驴子，都没有办法阻止社会主义前进”，似乎信心十足。10月，他还主持了东德40年的国庆，不乏兄弟党和友好国家的代表团前来，以壮声势。同一个10月，成千上万的东德民众走上街头挑战政府，“我们是人民”的口号响彻东德，情况完全不同了。因为，如果昂纳克不能诉诸武力，他只能向民众低头，他选择了后者。在那个时候，“人民”还包括了西德民众。东德人一直得到西德人，从民众、企业家、科学家到政治家的同情和支持。没有来自柏林墙两边的一次又一次的冲击和撼动，柏林墙难以倒塌。
其实，在柏林墙时代，这个世界上还有形形色色的“柏林墙”，天然的，人造的。此外，还有无形的柏林墙。每一种禁锢，每一种压制，每一种对民众思想自由的钳制都是柏林墙。
柏林墙存在了28年。今天，人们很难想象这28年，对生活在柏林墙两边的人们一种多么漫长的煎熬，但是，这一页终究翻过去了。所以在各式各样的“柏林墙”面前，在一个又一个的28年面前，最需要的是耐心、信心和不断地抗争。德国人做到了，值得尊敬。
柏林墙倒塌了20年。受到柏林墙倒塌的鼓舞，在短短的几个月中，所有东欧国家拆毁了竖立在自己国家的种种“柏林墙”，有激烈的，有温和的，有浪漫的，有严酷的。对德国民众来说，柏林墙倒塌的最直接后果是促进了东西德的统一。1989年，时年35岁的默克尔加入原东德地区的“民主觉醒”运动，正式开始了她的政治生涯，并在后来成为德国总理。此外，就是苏联解体，“冷战”格局被欧洲的一体化、世界的全球化替代。这二十年中，德国民众为统一支付了巨大的代价，西德和东德的区域差距依然存在。东欧国家也为制度转型付出了社会成本。但是，欧洲毕竟进入了统一进程的全新阶段，欧元区扩大，不仅有了欧共体“宪法”，而且“欧洲总统”呼之欲出。如果柏林墙依然存在，这些改变是不可想象的。
今天，整体的柏林墙已经没有了，柏林墙已经“升华”成一个符号，深深地铭刻在德国人、欧洲人和世界民众心中。柏林墙的建立象征着挑战和蹂躏普世价值，柏林墙的倒塌则象征着普世价值的永恒。因为，普世价值如同自然界的公理。
（作者为现居维也纳的海外学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