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文学·旧史料 每本书都是透着微光的窗
本报评论员:杨照
杨照 鲁迅对于民国初年的中国处境,曾经有过一个鲜活的“铁屋”比喻。好比大家都被关在一个无论如何打不破的铁屋中,屋里面大部分的人都沉睡着,偏偏有一个人醒来了。醒来后他发现了这样一个铁屋困境,发现大家不久之后就都要在铁屋里闷死了,这个时候,他该怎么办?大吵大闹把所有人都叫醒,还是宁可让其他人安安静静走向死亡,自己承担了解悲剧的痛苦? 这是鲁迅,这是鲁迅特有的悲观。不像其他更年轻些的文学革命同志,鲁迅对自己所做的事,从来没有十足的自信与把握。救国很重要,启蒙很重要,可是如果这个国注定是救不了的,那么启蒙唤起那么多人的意识,不只是拖他们一起来承受痛苦,剥夺他们本来可以浑浑噩噩活下去的“幸福”吗? 听了鲁迅的铁屋困境问题,天性火爆乐观的钱玄同很直接地给了回答:当然要敲锣打鼓尽量吵醒所有的人,越多人醒来越多人一起努力,谁知道铁屋一定不会被打破呢? 少年时,第一次读到关于“铁屋内的呐喊”的争辩,我心底默默地回答,跟钱玄同一样──当然要把大家叫起来。不过,我却没有像钱玄同那么乐观,或者该说,没有钱玄同那么大的野心,毕竟鲁迅设定的前提是──无论如何没办法从铁屋中逃出,不是吗?带点童稚天真,我想的是:就算逃不出去,更多人醒来一起打,至少可以打出一点小窗口吧?让空气进来,不会那么快闷死,更重要的,那就可以透过窗口得到一点光亮,而且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看到虽然有限,却必定变化的风景。 会这样想,因为那个年代,我对鲁迅的铁屋比喻,有着强烈的感应。我清楚感到自己也好像活在一个铁屋里,一个封闭管制的社会。很多事不能做,更多事不能知道。那个时代,在威权下,一切都有严格规定,一切都有标准答案,那样的环境对我而言,正像一座铁屋,铁屋提供了我描述自我处境的最佳形象。 我是个在铁屋里长大的小孩,自己那么微小的力量绝对不可能在铁屋上打破出路的。然而,还好,我活着的这座铁屋,不是完全封闭的,没有可以开的门,却有一扇一扇小小的、透着微光的窗口。 那些窗口,就是我读到的一本本书。这些书,来自不同时代不同传统,但却都教我同样一件事──如何抗拒标准答案,不用学校与社会提供的标准答案,来看待自己,看待世界。 我读李白的 《行行且游猎篇》:“边城儿,生年不读一字书,但知游猎夸轻巧。胡马秋肥宜白草,骑来蹑影何矜骄。金鞭拂雪挥鸣哨,半酣呼鹰出远郊。弓湾满月不虚发,双苍并落连飞削。海边观者皆辟易,猛气英风振沙碛。儒生不及游侠人,白手下帷复何益。”心中生出对于一种陌生生活形态的高度好奇。 也读 《短歌行》:“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览六龙,回车挂伏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流光。”大为惊异李白奇想的规模,明知时间之洪烈汤汤,连神仙都抗拒不了,却立愿追求倒转太阳,用酒贿赂驾时光之车的神龙,放弃富贵只为了停驻时间。同时也被他使用文字的奇险大方彻底征服了,为什么他能自在写出“白日何短短”、“大笑亿千场”这样简单无修饰的句子,却让人丝毫没有庸俗的感觉? 差不多同样时间,我也读到了川端康成的小说。《雪国》里面,将手指在蒙了雾气的车窗上轻轻一划,本来想要擦掉薄雾,结果却擦出了一双眼睛。从物理现实上很容易理解,那不过就是雾气擦开后,车窗玻璃上刚好反映出旁边站着的乘客的眼睛,然而在那样的雪境中,奔走在雪国的火车上,这样的景象却引发了对于人与人关系的特殊幽微想象。 还有川端康成的掌上小说,不只是篇幅短小而已。那些小说故意放掉了一般小说理所当然该交代的事件核心,偏偏挑选看似无关紧要的边缘情境,轻轻带过,重者轻之,一切归结于似知似不可知幽微暧昧,呈现出人生另一种因无从掌握而来的庄严与深刻。 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书,其他的文学作品。每一本书,都是一扇窗,透出熹微光亮,或冷或热,逗引我凑前张望,望出去,一片片模糊但必然新鲜的景象开展着,我还是我,作为一个在台湾长大,哪里也去不了的少年,没有改变,然而,有着这些微光与众多模糊风景陪伴,活在铁屋里就不再那么令人难以忍受,铁屋成了我的感官基地,从这里出发,用心灵接触文学,骑在文学的翅翼上,进行着自觉或不自觉的想象飞翔。 (作者系台湾作家、专业读书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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