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然
侯井天老先生第一次见到聂绀弩是1959年1月25日。根据他在日记里的记载,那天他自庆丰水库工地去虎林。“《北大荒》文艺编辑室罗炽晶在农垦局食堂管午饭。晚上她叫我宿编辑室。”进门的时候,侯井天看见一位身高干瘦的老者先在,于是有礼貌地寒暄:“贵姓?”老先生答:“聂绀弩。”老者接着问:“贵姓?”答“侯井天”。两人同睡一屋,一宿无话。
这时候的侯井天因被错划为 “中右分子”而从总政治部文化部转业到北大荒的军人,聂绀弩则属于“发配”者之一。此番问答,侯井天知道聂绀弩是谁(有名的大右派),但宁己宁人,两人同睡一房,一宿无言。第二天凌晨,侯井天悄然离去,彼此再也没有任何联系。他说:“直到八十年代读了他的遗著《散宜生诗》,我才在心灵上和他熟识起来。”
(一)
根据推算,聂绀弩开始作旧体诗是在与侯先生碰面之后。他在1981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散宜生诗》一书自序中写道:
1959年某月,我在北大荒八五·农场第五队劳动,一天夜晚,正准备睡觉了,指导员忽然来宣布,要每人都做诗,说是上级指示,全国一样,无论什么人都要做诗。说是要使中国出多少李白、杜甫,多少鲁迅、郭沫若。这个要求一传达,不用说,马上引起全体震惊和骚嚷。……且说我,几十年前,学过一点旧诗的格律,如对仗、声韵之类的,不过不曾正式做过。拥护白话文,反对文言文,根本不做旧诗。这回领导要做诗,不知怎么一来,忽然想起做旧诗来了。
用了大半夜的时间,聂绀弩交了一首七言古体长诗,以四句为一首,共有三十二个四句,第二天领导宣布聂绀弩作了三十二首诗。
应领导要求开始作诗的聂绀弩,从此一发不可收。他在那篇自序中写道:“但做来做去,渐渐感觉到烦重了,于是越做越短,短到只四句或八句。随后又觉得对对子很好玩,且有低回咏叹之致,于是改作律诗。但做得很少,在北大荒主要的是古风,有的还自觉有些创格,可惜都散失了。七律则是回北京之后,买了一些名家诗集读、抄、背,请朋友指导之后才正式做。”
冯雪峰追悼会的时候,聂绀弩曾写了几首挽诗。当时他刚从山西的监狱放回北京不久,舒芜来看他,谈到诗歌的时候,他拿出挽冯雪峰的诗歌给舒芜看,知道他懂诗。舒芜说要抄下来,后来又给他写信,要看他全部的诗作。后来舒芜退还原稿的时候,说了很多夸赞的话 (舒芜曾在给友人的信中称“聂诗乃是‘异端’诗的高峰”)。早在十年前,陈迩冬曾经夸赞过聂绀弩的旧体诗,他一直以为是应酬话,他没想到舒芜说得更离谱。他在那篇自序中写道:“我想,他们串通了来蒙混我的必要,大概是没有的,才渐渐相信他所说有些是真的。”
聂绀弩八十大寿时,诗词泰斗程千帆在联语的跋语中说:“宋雅唐风意外,三草挺生。”所谓“三草”,就是指1981年香港出版的《聂绀弩旧诗集:三草》,即《北荒草》、《赠答草》、《南山草》的合集。聂绀弩的诗能在香港出版,归功于罗孚。他到北京探视聂绀弩,在得知他想把自己的诗作油印成小册送人时,便说,这种东西在香港复制只需几分钟。于是,聂绀弩把全部诗稿都交给了罗孚,罗孚在香港将诗集出版。
胡乔木在胡绳那里,看到了香港出的《三草》,惊为天人,一定要去看望躺在床上的聂绀弩。看望后知道人民文学出版社要出增订而成的 《散宜生诗》,就毛遂自荐,一定要写序。根据罗孚的回忆,书已印得差不多了,胡序是硬加上去的。在序言的最后,胡乔木写道:“……作者以热血和微笑留给我们的一株奇花——它的特色也许是过去、现在、将来的诗史上独一无二的。”
(二)
侯井天再次与聂绀弩的 “相遇”,是在新华书店里看到《散宜生诗》。他说感觉犹如触电,《北荒草》等诗篇引起他的强烈共鸣,从此 “走火入魔”——在1986年聂绀弩逝世后的六个月,便开始给聂诗注释。
侯先生既非搞古典文学出身,也不是诗词专家,自谦“在本村私学读过半部《论语》,死记硬背过八九篇《古文观止》里的文章”,给聂诗注释的动机究竟为何?侯井天在给何永沂的信中曾经说:有感于聂诗好,解说难,知其好而不能求甚解,很多有关的人和事当代人不搞清楚,“一篇锦瑟解人难”,将留下更多疑问和遗憾给后人了。
聂绀弩的诗作不拘常格,不编年,少序,坚决主张只注古典,不注今典,多用曲笔,好作隐语。而且佚诗甚多,聂绀弩在 《岁暮焚所作》之小记中写道:“我诗曾全失去,若干年后始陆续搜得其小半。”1972年,他在狱中曾偷偷用纸把“过去和现在写的一些诗,想起来的都抄下,并托先获释的牢友李世强偷带出狱”。
程千帆在给舒芜的信中曾经写道:“井天之工作,实具墨子精神。”侯井天的“墨子”精神,表现在因诗寻人,因人得诗,也得事,其间得到了舒芜(采访中,侯井天特别强调关于聂诗的许多疑问都是从舒芜那里得到的答案,而且他仔细审读了侯井天的所有注释)、罗孚、朱正、郭隽杰(陈迩冬的女婿)、高旅等聂绀弩生前好友、知音、亲人的相助。侯井天在写给胡绳、李锐请教问题的信中写道:“不要因为事忙,不理我。”
聂绀弩有两首诗提到狱友包于轨——《解晋途中与包于轨同铐,戏赠》《挽包于轨》,为了弄清楚包于轨是何许人,侯井天先找到同狱的木工李四,由李四的信和录音谈话所得的线索,又向北京文史馆和鞍山钢铁公司去查包,由鞍钢又查到冶金部,更查到安徽泾县地方志委员会、北京作家康殷,由康殷又转查到画家李燕、范曾,由李燕处得知包的儿子包玫在石家庄,外孙女包华在北京,最后终于从包玫那里得知了包于轨的生平。前后花了两多年的时间。侯井天先生感叹过程之艰辛,曰“上穷碧落下黄泉”。
1993年2月 《人民日报》(海外版)登载了舒乙的《聂绀弩的遗稿》,提及中国现代文学馆有“此次《诗全编》中不曾收入的遗作”。侯井天从济南赶到北京,在文学馆所藏聂绀弩遗稿档案中查到佚诗四首,其中包括《赠送朱静芳大姐》。根据此诗,侯井天千方百计寻找朱静芳的下落,后又在朱静芳处得佚诗三首。在找到朱静芳之后,更是揭开了聂绀弩的释放之谜。
朱静芳原来也是一位含冤人。她虽然早在1942年就担任苏皖边区高等法院推事兼司法学院承审班教授,但在1957年,因其“右派性质的右倾思想”,革去山西高级法院民庭审判长的职务,送回老家南京。这位性格刚强的女法官,甚至跑到新华门,把状子告到周恩来办公室。就在她四处告状的六十年代,通过章伯钧的夫人李健生结识了周颖。周颖的丈夫聂绀弩自1967年1月被抓走后,一直下落不明,据说可能关押在山西稷山看守所,后来又得知被判处无期徒刑。朱静芳找到自己的老同事,请求他们设法让聂绀弩活着回到北京。当时正好国家宣布特赦国民党党政军特人员,而临汾第三监狱原有的八名人员有一人病故,监狱于是将聂绀弩补充进名单,因为他曾在1925年考入黄埔军校二期。聂绀弩出狱后,为了不使帮助聂继弩出狱的监狱负责人遭遇不测,朱静芳要求聂绀弩夫妇不要声张此事。经过侯井天的努力,真相才披露出来。朱静芳后来把事情经过写下来,发表在了1995年2月份的《读书》杂志上。
除了拾遗、寻人、查事,侯井天还对聂诗进行了编年和集评。聂绀弩有《赠周婆》两首,《散宜生诗》初版因第一首有“自由平等遮羞布,民主集中打劫棋”这样的话而遭编辑删除。根据侯井天的注释,聂绀弩对此极为恼火,曾对郭隽杰说:“自己认为这是我最好的诗,这样的诗抽走,还出我的诗集做什么!”三联书店的编辑周健强在她著的《聂绀弩传》中认为这两首诗是1959年2月聂周夫妇在虎林离别时所作;而张友鸾在 《聂绀弩诗赠周婆》一文中,指出这两首诗歌写于1976年11月出狱后回北京家中的生活。1989年9月,侯井天到北京拜访周颖时提出疑问,周当场肯定了张友鸾的说法。5天后,侯在北京见到陈凤兮时看到这首诗的原稿,发现“郊山”原稿为“燕郊”,更加肯定了这是北京郊区而非虎林,因此确定此诗作于1976年底。
(三)
在1990年,侯井天把加注的聂诗自费印刷成书,之后不断搜集新的佚诗并加注,至2009年《聂绀弩旧体诗全编》(侯注)由山西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之前,共计印刷七次六七千册。
自费印刷的第一版出来之后,侯井天老先生把书送给亲朋好友,包括聂绀弩生前的朋友,他在书里夹条子:“书的定价很高,接到书之后,请汇来钱,我好还印刷费。”到了第三印本已无需借钱,侯先生在书里又附上一张条:“第一印本的时候,我要钱不要脸;现在,我要脸不要钱。”
在自费版的扉页上,除了印上侯井天先生的电话、地址,方便更多读者提供与聂诗有关的线索,还印有“侯井天,山东齐河人,1924年生,1940年加入中共,1985年在山东省委党史资料征集研究委员会离休(其间,1946.1—1958.3,在军队)”字样。侯井天老先生露出顽童般的笑容:“这样,大家不会误以为我是骗子。”
聂绀弩生前曾说:“我实感做诗就是犯案,注诗就是破案或揭发什么的。”“拙诗加注,我本无此意,能有一二读者真能会心一笑,且非初望所见。”舒芜在1996年8月26、27日在香港《大公报》上发表文章谈侯注聂诗时,写道:“我不知道聂老倘若有灵,对侯井天如此努力‘破案’,我又相助于他,会有怎样的想法。但是,身后能得到如此这般的一个‘侯芭’,远远超过他所期望的‘一两个真正读者能看懂了,会心一笑’的程度,总还是可喜的吧。”
或者不仅于此,侯井天先生用23年的时间,做了一件以诗存史、以注证史的工作。罗孚说,这是现代文学的奇迹。(感谢清华大学王存诚教授对本文的帮助,本报记者张子言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