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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香成:用镜头记录历史
本报评论员:刘彤

  刘彤
采访手记:
  刘香成位于北京景山西街的四合院大名鼎鼎,它的位置、它的精致、它的艺术收藏、它的往来无白丁为人们津津乐道。这算一种奖赏吗?如果算是,是奖给刘香成的记者生涯?还是他改投为媒体集团管理者的业绩?如果不是奖赏,他何以有如此绚丽的名流生活?难道因为他一直是个幸运儿?如果在摄影记者生涯中他一直是个幸运儿,这幸运又来自何方?按门铃,入院,过翠花门,进厢房,烧水沏茶,采访。他话多,经历又复杂,但他总能记得你问什么,把话说回来。他有些冷冷的,很多人说他冷,但到最后,他还是能热起来。
  刘香成1951年生于香港。父亲刘季伯出生于湖南的贫穷家庭,是典型的“知识改变命运”者,凭借个人奋斗,读书、从军,直至成为被蒋介石派到福建的湖南帮,负责田粮处,还在国民党的党校做过负责人。刘香成的母家是当地望族,办了很多学堂,而母亲的陪嫁是一个四合院,邻居中有后来成为台湾“总统”的严家淦。父亲为官清廉,因此受人嫉恨。大陆解放时,父亲受共产党影响,没有随国民党去台湾,而是到了香港,在《新岛日报》写社论。他把国家的解放比喻成春天的到来,人家觉得他太左,就把他赶出去了。后来刘季伯成为《大公报》的国际新闻编辑,并安排3岁的刘香成随母亲回到福建接受教育。香港当时是渔村,教育条件显然远逊妻子的世家条件。回到大陆,在重视教育的家庭中,成了自然的选择。
  在福州的小学校里,刘香成和同学们一起积极地除四害、捡石头。孩子天生好胜,他想戴上红领巾。他所在的学校有很多军队子弟,他是华侨身份,跟福建前线将士子弟比起来,很不一样。内地情况日渐混乱,大跃进了,“自然灾害”了,闹饥荒了,一条咸鱼煮一大锅汤全家人吃。刘香成还好,父亲有侨汇券寄来,没有普通市民那么“饿”。但显然,内地不宜久留。1961年,10岁的刘香成又被父亲接到香港。走之前,他终于戴上了红领巾。
  即便在童年时代就回到香港,他也不喜欢那里,至今不喜欢。但在香港,他接触到父亲身边一大批优秀编辑记者,并在帮父亲编译国际新闻的实践中,进行了最初的职业训练。《大公报》是左派报纸,言论较贴近内地口径,所以尽管已经离开大陆,刘香成关于中国的早年记忆,跟大多数中国人非常类似,武斗啊、忠字舞啊,他都不陌生。
  但毕竟已经迈步出去。1970年,刘香成到美国学习国际关系。他是个开放的人,很快融入当地人的圈子,他对中国的观察起了很大的变化。他曾经学过油画,在大学对摄影非常感兴趣,跟随著名摄影师GjonMili学习了9个月,GjonMili给他看过法国摄影大师布列松在中国拍的许多照片,刘香成对这些照片自然尤其感兴趣。这段实习教给刘香成最重要的就是:“思想决定了你怎么拍。”毕业后,刘香成被推荐给时代华纳集团,他同时给《时代》和美联社供稿。
  当时只有20多岁的刘香成满世界采访。1976年,在巴黎,看见满街报摊上都是毛泽东的大幅照片,他意识到毛去世,立即来到中国,想采访追悼会。但因为手续麻烦,只好放弃北上拍摄宏大场面的计划,拍起了广州市民的普通生活,珠江边,人们戴着黑纱打太极拳、读报,水里不再漂浮着武斗者的尸体,这与他上次1969年回来看到的情形有很大不同,中国局势趋于和缓。随着毛泽东的离去,中国进入新时代,刘香成开始记录这个时代。1978年,他成为《时代》在中国的第一位摄影记者,坐着火车到处游历。西方记者在那时很受优待,受到的限制比人们想象得少。物价又低,他买火车票都是买两套,一套座票,好与乘客们聊天,一套卧铺,晚上好睡觉。这些都促成《毛之后的中国》这本96张照片的作品集的出版,并成为后来《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中的重要内容。《毛之后的中国》这本书收集了他从1976年至1981年在中国拍摄的照片:人们聚集在西单民主墙前阅读大字报、拄双拐的艺术家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列要求艺术自由、大学生围着巨大的毛主席塑像学习轮滑、人们围坐在电视前收看审判“四人帮”、末代皇帝的弟弟坐在紫禁城广场上、而年轻人则坐在天安门广场上借着路灯光学习文化、云南边境的小伙子穿着军便服戴着走私的墨镜,镜片反射出刘香成举着相机在拍他们……中国的大门刚刚向世界打开,与世界互相充满好奇,中国惊讶世界是那样神奇,而世界也难以相信中国会有奇迹。刘香成和外国记者到深圳,站在烂泥田里听中国官员说:这里是特区,会有这个会有那个,外国记者根本不相信,但奇迹的确在中国发生。这些照片成了刘香成事业的第一个高峰。
  虽然《时代》很满意他在北京的工作,但刘香成怕人们很自然地把这段时间的成就归结于他的中国背景,他急于证明自己在任何地方都可以做得很好。中国任期结束后,他回到美国,在洛杉矶海边开着跑车,玩似的拍点照片交差:奥运会、里根竞选、好莱坞派对、和安妮·莱博维茨这样的明星摄影师打交道。这种工作更多像一种奖赏而不是新闻事业。他想去印度,同事们都很吃惊:为什么要去那种鬼地方?“但我身上有湖南人那股劲儿”,挺浑不吝的。印度的经历给他的职业生涯很好的磨练。他在阿富汗,苏联军队驻扎,之后就是内战,到处都有直指他脑袋的武器和坦克。当时的卫星电话有50公斤重,是一个打开的伞,还要放到屋顶上才能把图片发出去,他是小个子,背着设备就上去了。没电,就去市场里租发电机,向苏联士兵买柴油。就这样发稿。别的记者惜力气,传不出稿就传不出,最后还得求他帮忙。他在印度的工作完成得很好,这下没有人说他有当地背景,他释然了。
  又从印度到韩国,韩国学运高涨,警察到处扔催泪瓦斯,他是近视眼,要先戴眼镜再戴防毒面具才能出门拍照。再到莫斯科。1989年夏天,他在北京饭店拍到天安门广场的全景。1991年,他在莫斯科任首席记者。冷战进入最后阶段,全社的资深记者都聚集在莫斯科。他不是白人,别人不服他管。12月25日晚,戈尔巴乔夫发表辞职讲话,刘香成跟着CNN董事长混入克里姆林宫,通过关卡时克格勃警告他们绝对不许拍照。戈尔巴乔夫演讲结束,他没有把讲稿放回桌上,而是猛地一扔。刘香成按下了快门:“那样的时刻怎能不拍!得罪人就得罪人吧!”连塔斯社都没有的镜头让他拍到了,克格勃从背后给了他重重一拳。他跑出克里姆林宫时,几百人对着他高喊:f*ckyou!人们知道他拍到了独家照片。第二天,全世界大报头版头条用的都是这张照片。之后,他由驻苏联一国的首席记者变成驻15国的首席记者,苏联解体,他和15个独联体国家建立了联系。他带领曾经不服他的团队获得普利策奖。他成为第一个获得此奖项的华人。
  之后的刘香成,逐渐从一名记者变成媒体管理者。他做过默多克的新闻集团在中国的首席代表,也和本土媒体集团有过很深的合作,他的生活相对固定在北京,由记录者变成被别人记录。他办过《中》月刊,用他的方式介绍中国。他成为高尚生活方式的践行者。他是中国当代艺术的传播者。他是名流。他基本上不拍了。但2008年,他花4年时间编辑的《中国,一个国家的肖像》出版。这不是刘香成一个人的作品集,而是88位摄影记者从1949年直到今天对中国的记录。但之前的确没有人做过他这样的图片梳理和展示。这本书在西方出版,还没有西方人如此直观地通过图片了解中国1949年来的历程。而且,在中国稔熟这段历史的人也越来越少。天安门城楼上的毛泽东、游泳的邓小平、江青和张玉凤的合影、被镇压的反革命分子、大山深处基督徒的葬礼、LV巨幅广告下的民工、艺术家在田间的行为艺术、新生资产阶级的豪宅、西藏的朝圣人群、汶川地震废墟下的待救者……这本摄影集,仅仅跨了半个世纪,却像穿越了几百年,因为这是中国。
  刘香成最新的工作是3月底出版《上海——一座城市的肖像》。选择上海,是因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在上海基本上付诸实践了。他借编这本书,来解读中国人对于现代化的期望。
访谈
  经济观察报: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正式纪录中国?
  刘香成:我1976年就回来了,在上海我拍了很多图片。当时第三次打倒邓小平,说他是“四五反革命事件”的主谋,毛主席那时候还没走,还保住了他党员的资格。那些图片很珍贵,在人民公园外面拍的,一个“邓”字倒过来表示打倒。《时代》周刊把反转片寄到纽约时丢失了,很可惜。
  经济观察报:你1976年来中国,赶上天安门运动、毛主席去世、粉碎“四人帮”;去印度,赶上苏联出兵阿富汗;在韩国,赶上学运;在苏联,赶上苏联解体,冷战结束;1989年夏天你也在北京。你的职业生涯为什么这么幸运?甚至在1961年,你能离开中国,最后到美国,都是比较幸运的。
  刘香成:我身上有股湖南人的劲儿(指敢想敢干,能吃苦),我喜欢新闻,当时的社长是路易斯·博卡迪,对我很关心,答应我从中国回美国两年后再派我出去,这两年里我采访了洛杉矶奥运会,采访了里根总统的竞选,还有好莱坞的PARTY,我烦了,觉得这不是新闻。当时我在北京的工作他们是认可的,也许把我派到洛杉矶是一种奖励,但是我想,他们会不会因为我是中国人,而给我的成绩打了折扣,那我觉得就去一个更难的地方试试看,是对自己的挑战。
  印度经历给了我很好的训练。我在印度做得好,完成了对自己的挑战。我觉得做新闻还是要来自个人的兴趣,人家会觉得把这个人派到那里去会比较踏实。这之后才会有去苏联的机会。一件事引导出另一件事,只要把自己的事情做好,就会有贵人帮助你。(刘香成列举大量他工作的艰辛及多位贵人的帮助)。
经济观察报:以前用胶片相机,成本很高,会摄影的人也少,但是我们看到很多国家领导人的照片拍得很真实,甚至是关于他们的私生活,现在摄影技术这么普及了,好照片反而少了,为什么?
  刘香成:杜修贤(中南海摄影师,曾拍过大量领袖照片)曾经是文盲,他投奔延安,吴印咸(著名摄影师)那时负责宣传,教他摄影,当时在延安的领导人和大家的距离比现在近多了。江青一没钱用,找毛主席闹,毛就让杜去支他的稿费。后来,外国记者在中国一直受优待,美国的领导人来,记者们都会被邀请去国宴,有很多机会去采访。邓小平接见外宾,我们去排队等好的位置,当时新华社的老先生们对我很好,他们有很好的位置都会招手喊我去,让我在正中间拍领导人握手的照片。当时的领导人从身体语言来看,没有那种提防的神态,因为我们这些拍照的人他们天天都见,很熟悉。
  而且当时对领导人的宣传覆盖面是无孔不入的,已经成为那一代人生活的细节。人们生活里到处都是标语,被这些东西包围了,成了空气一样的东西,视而不见。这样解释外国人都理解了。我的那些书里有很多这样的图片,这是我认识的中国,但在西方摄影记者出的书里,我看不到我熟悉的中国。
  经济观察报:怎样的照片算一幅好照片?
  刘香成:故事很重要,无论写文章还是拍图片,故事都很重要。申奥成功那天,我在北京饭店贵宾楼看着欢呼的人群,想,七年后,人们看到了举办奥运会的中国,他们会不会了解这个国家经历的一切?不单单是外国人不知道,也许新生代的中国人也不了解这些旧事。所以我要做这件事,把这些历史用真实的图片串联起来。有时候是一种强烈的愿望而促成的,自己去选择故事,比别人制定了主题让你去报道要好得多。
  经济观察报:中国几十年相当于别人上百年。中国后来发展的速度那么快,你回中国时预感到这些了吗?
  刘香成:我想不到速度会这么快。1979年外交部新闻司组织外国记者去深圳特区,我留意美国人的身体语言,在听深圳发改委作介绍时,我们站在农田里,发改委说这里要盖什么那里要盖什么,当时没有一个人相信。
  之后我去印度,更能体会到中国贫穷的人们想要改革的紧迫感,相比之下,我觉得中国比印度还要穷。印度人会把希望寄托在宗教上,我们没有这套东西,所以当时的生活可想而知。
  1978年时我采访艾青,他形容下放到新疆时的生活状态:地下挖一个洞,他住在洞里,洞顶是一块胶布盖着,刮风天落沙像下雨。我是一个对视觉比较敏感的人,我能想象到那个画面。所以有一次我和一个同事坐火车从上海到乌鲁木齐,我们买了两套票,晚上睡卧铺,白天坐硬座和普通人一起聊天。当时火车开几天几夜,外面的风景一成不变,都是连草都长不出来的戈壁,这样我才感受到这个国家有多大。看到这些贫瘠的土地,我觉得和印度比起来,老天爷给我们的土地真不怎么样。印度的土地,从喜马拉雅山下来,一直到南印度洋,都是平原绿地,只有一点点沙漠。
  中国人一代一代穷怕了,所以想改变现状的欲望特别强烈。西方人一直低估了中国人想改变的欲望,英国历史学家威尔士写了一本 《欧洲的历史》,欧洲是上帝偏爱的地方,很富饶。我们平时分析国家时,很少用地理环境作为工具来分析国家的社会文明。对于外国人来说,见面说“你吃了没”是很少有的,中国人长期把吃这件事看得很重要,是因为食物的匮乏。
  邓小平改革的时候说,“打开了窗,苍蝇就飞进来了,飞进来又怎么样?”白桦的电影《苦恋》里说“我爱这个国家,可是这个国家不爱我”,这部电影被当作自由化批判。当时我就怀疑,中国人有这么深的文化底蕴,不会因为苍蝇进来了,就出事了。
  经济观察报:手头这本书进况如何?
  刘香成:我现在编的这本书 《上海——一座城市的肖像》3月底要出版,上海是一个很好的现代化的案例。从清朝开始,“中学为体,西学为用”,这句话在上海基本上付诸实践了。我借编这本书,用这么多年的图片来解读中国人对于现代化的期望。
  经济观察报:这些年你做的文化交流的工作比较多,摄影很少了。这是个人打算吗?
  刘香成:我觉得我的本能是说故事,杂志、报纸、展览,都是在讲故事而不是数学和工程。很多人会把记者局限在一个狭窄的盒子里,我一直在EXPRESSING(表达),我希望人们在中国创造出一个平台,它可以和官方平台并存,因为一个文明的社会、有文化的社会应当容纳不同的声音。我很尊重现代传播这个私人传播集团,它依赖广告生存,这是个有意思的事。但我更感兴趣的是一个依靠发行量存活的媒体,这是读者的选择。我爱去报摊上买《人民日报》,报贩还会跟我说“老头,回你办公室看去”。
  日本好几份报纸都上了一千万,而在中国几十万的发行量就已经算很好的。现在好像是出版开始先做一些改变,平面媒体可能还要晚一些。也可能是中国的特色。
  经济观察报:你从小到大,就在不同经济基础和意识形态的国家、地区间迁徙,又一直从事国际政治方面的报道,还被派驻到很多地方,你觉得哪儿最自在?
  刘香成:我和北京有缘分,我的事业是从这里开始的 (指1976年任 《时代》周刊驻华摄影记者)。从那年25岁到今年58岁,我好多的时间都在这里。1994年我第一次回来,《中国青年报》的朋友介绍我来到这个四合院,我看到了北海的白塔,东边的景山,就决定要在这里买房子住下来。我有10块钱的北海公园月卡,2块钱的景山公园月卡。
  全国的人才都跑到北京来,北京有特殊的文化政治地位。在很多北京的外国人都会说中文,但是上海的外国人不会说。来北京的是对中国感兴趣的,外交官、专家等等,而去上海的纯粹是为工作。
  生活在北京,会遇到很有意思的人,你坐在家里,《纽约时报》的专栏作家会来敲你的门,找你喝茶聊天,在纽约反而找不到他们。我爱听各行各业的人说他们在做的事情,我很好奇。在北京,你能遇到所有这些人。我现在一出差,常常要着急回来。
  经济观察报:你是怎么从记者变成媒体管理者的?
  刘香成:1984年,泰国的林明达很想做亚洲的默多克,我第二本书在他的印刷厂印,跟他认识。他说那你回香港来为我工作吧。他借了银行很多钱,办了《亚洲时报》,买了很多刊物。美国的新闻体制是可以自己给自己放假一年去休息学习,我就拿了一年的假期回亚洲。我回来替林明达办了一本《中》月刊,后来因为亚洲金融风暴,他支持不住了。我把这本刊物给时代华纳,时代华纳看了看觉得“刊物不错,但是买它还不如请你回来”。所以在时代华纳工作了五年,在新闻集团工作了六年,做顾问一年。我和中国政府打了12年的交道,中宣部、广电总局、地方的相关部门——北京歌华、上海文广、广东省台广电厅。
  对新闻集团,时代华纳这两个集团,我做了很多努力,政府也放了绿灯,让他们在珠三角落地星空卫视(新闻集团)和华娱卫视(时代华纳)。当时,国内一直在宣传要“走出去”,我说,要走出去就要有所表现。这句话政府听进去了。我们想办法把中央九套在美国落地,这样就算是一个对等的合作。
  (本报记者王隽对本文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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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1 版:观察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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