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力
一、诗句的出处及对地缘政治学的启示
标题中的这两句诗出自 《醒世碑记》,相传为清顺治帝福临所作。当然,相传而已,并无确证。紧接这句之后是“禹开九州汤放桀,秦吞六国汉登基。古来多少英雄辈,南北山头卧土泥”。福临是清兵入关时的皇帝,但那时他才7岁,即位还不到1年。大清朝的江山不是他打下的。福临是一个情种。民间有一个广泛流传的传说:顺治帝为情所伤,看破红尘,把帝位传给儿子玄烨(康熙帝),自己到五台山出家了。这首诗相传为他所作,表达他悟道后的清醒。在歌颂了先朝帝王功绩之后,福临感叹吾亦将“卧土泥”。古人一直知道,我们从土中来,将回土中去。这种无奈是中国历代诗人反复吟咏的主题之一,影响了中国人的历史观。
可以说,“百年事业三更梦,万里江山一局棋”分别表达了地缘文化和地缘政治的精髓。“三更梦”、“一局棋”固然是指佛家所说的虚幻,但我们也可以从现实政治的角度来理解。“百年事业三更梦”——世事无常,许多世事不是人力所能达到的。最好的办法是多做努力,然后顺其自然,适当调整。如果刻意为之,反而容易坏事。在20世纪,德国、日本刻意追求大国地位,连续发动侵略战争,却落了个战败的结果。如果没有战争,凭借两国的经济和技术力量,本来可以获得地区领导权。战后,国家满目疮痍,几代人的强国梦付诸东流,真如同一场“三更梦”。它们的邻国更是无辜遭殃。另一方面,在战时的德国和日本,经济和技术是从属的,服务于战争,但在战后却成了它们国际地位的保证,达到了战争没有达到的目标。美国也追求大国地位,但它首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逐步地适度扩张。在20世纪水到渠成之后,美国和它的盟国一起,两次打败挑战者,取代英国成为新的世界霸主,而英国也很愿意接受美国做它的继承人。在霸权之前,英美两国没有制定明确的计划,没有全国一致的目标,却在追逐利益中积聚了霸权所需要的力量。它们的霸权也更稳定一些。
二、万里江山一局棋
先从后面这半句谈起。从字面上看,顺治帝说的“万里江山一局棋”与兹比格纽·布热津斯基所说的 “大棋局”很相近。顺治帝下的棋很可能是围棋,布热津斯基下的棋是国际象棋。前者的变数要复杂得多。我们暂且把佛家思想放在一边,只从字面上来理解顺治帝的比喻。
地缘政治就是国家作为棋手,以地球表面为棋盘,以政策、行动、军队、别国作为有形或无形的棋子,彼此博弈。地缘政治学研究的重点是棋盘——“万里江山”和棋子。地缘政治的棋盘凹凸不平,边角不齐。各种变数多到不可胜数,因此,国家间的博弈比下棋复杂得多,结局的可能性也更多样化。在棋枰上,棋手就是对手,双方玩的是“零和游戏”,一人之得就是另一人所失。但在地缘政治中,合作正变得日益重要,即使对手,也会有很多合作,结果可能是双(多)赢,也可能是双(多)输,不直接相干的渔翁得利。在地缘政治中,国家既是棋手,也是棋子。虽然互为棋子,但一般而言,强大的国家利用别国的机会更多。此外,还有先手、后手的问题。在东方国家发现了地球这张大棋盘的时候,西方国家已经在上面布满了棋子。好在中国历史悠久,祖先留下的国土辽阔,尚有许多回旋余地。而且,国家间政治没有严格的时间限制,一局输了,可以在下一局扳回来,但也可能从此一蹶不振,彻底出局。德国在20世纪的世界大战中连输两局,今天的形势局促了很多。中国在20世纪初面临“亡国亡种”的危险,终于挺了过来,而且还有成为全球大国的可能。苏联输掉了冷战,也输掉了帝国,也许再也没有机会重建苏共的大帝国。国家的兴亡是一个较长期的过程,除了很少出现的紧要处,一般不会出现“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情况,但是,国家的每一个重大决策都在参与塑造这个长期过程。所以,每一着都要谨慎。
国家间政治和正式棋赛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落子无悔”。放下棋子就无可挽回,悔也没有悔处。每一个国家都会设法充分利用别国 (特别是不友好国家、潜在的对手)犯下的错误,为本国增加利益,否则它的决策者就在犯错误。国家间博弈的每一步都影响发展或衰退。
三、百年事业三更梦
国家的兴盛是“百年事业”,不是一蹴而就的大跃进。“事业”是神圣的,也是世俗的。马克斯·韦伯认为,“事业”一词“至少含有一个宗教的概念:上帝安排的任务”。这个事业是上帝的安排,人们必须服从。他们对来世的追求变成了致力于此世的事业。因此,在马丁·路德的宗教改革之后,新教伦理促进了西方世界的兴起。在中国,儒家一向是入世的,没有这个问题;佛教有过类似的世俗化转折。唐朝时,禅宗大师百丈怀海在江西创立了农禅,提出“一日不做,一日不食”。他身体力行,“日给执劳,必先于众”。禅宗把“平常心”当作通往宗教觉悟与自由的途径,把日常生活作为宗教修行的手段。在传入中国八百年之后,佛教出现了猛烈的世俗化。禅宗的“清规”与“新教伦理”有相通之处,都有非常入世的一面。
儒家一向注重民生,以口号和意识形态代替粮食不是中国的传统;把不可变更的“历史规律”放在至高无上的位置,也不是中国的传统。这些都是舶来品,倡导者有“全盘西化”之嫌。相反,在中国的哲学中,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天”监督着统治者的一切言行,惩罚他们的错误和罪孽,收回给他们的任命。“无常”的观念不是来自佛教,早在先秦时代已经被广泛接受了。据《尚书》,在立国之初,周人已经认识到,“皇天无亲,惟德是辅;民心无常,惟惠之怀。”在战国时期,学者们从历史中了解到“社稷无常奉,君臣无常位,自古以然。”(《左传》)到了元朝末年,总结为“天道无常,唯德是辅。”道德与天命是中国古代政治理论核心。
帝国的扩张、帝国的维持,都是一项艰难的工作,因为额外的目标和开支带来沉重负担。从962年到1945年的近千年间,德意志民族建立过三个帝国,但分裂是常态。强大的邻国不愿意看到德意志统一,为此常有军事干涉。在1871年,普鲁士统一德意志,把奥地利排除在外。希特勒的第三帝国最接近完成统一的目标,但他的统治是灾难性的,时间也很短暂。在两次世界大战中,德国拥有世界上战斗力最强的陆空军,尤其在二战初期,闪电战势如破竹。但纳粹德国最后仍然战败,千年帝国之梦在十余年间破灭。波拿巴·拿破仑在战场上时常改变主意,部下只好紧紧跟随他的主意而不求理解。赫尔穆特·冯·毛奇(老毛奇)说过:在遭遇敌军之前,任何战略都没有意义。老毛奇不仅是西方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家之一,也是最伟大的军事指挥官之一。他非常宽容前线指挥官改变他的战略,哪怕导致他的军队在战场上陷入被动。可见,伟大的战略家都知道制定战略与实施战略的区别,也都谙熟“无常”。
“百年事业三更梦”所表达的意思好像是消极的。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理解,其含义却是非常积极的。历史是由很多偶然因素创造的。我们要永远记住“世事无常”,不要试图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历史,不要误以为人类有确定未来历史的能力,那是超人类力量(佛、上帝、真主)的工作,以偶然的方式展现给人类。爱因斯坦曾经断言:上帝不掷骰子。他错了,上帝的确会掷骰子:自然界存在着偶然性。过去恍惚是一场三更梦,未来仿佛是一场三更梦。我们不能把梦境当作现实 (现实也是一场梦),错认他乡为故乡。历史的不确定因素太多,我们只能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情,改善现在。中国的崛起是一个“百年事业”,需要长期努力。
常与无常本无区别。我们仍需奋斗。在排斥了过去与未来的确定性之外,我们需要一个坚实的“现在”。与佛家的觉悟者不同,我们不能够破得那样彻底,还需要在现实世界留下坚实的落脚点,作为思考和行动的基础。对于每一个个体,生前和死后都是无知的黑暗。纳博科夫在《说吧,记忆》中说:“摇篮在深渊之上摇晃,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不过是两个永恒黑暗之间短暂的光明隙缝。”除了不可验证的传说之外,虔诚的宗教徒、得道的高僧(未必是佛教出家人),都不能明确知道此生之前、此生之后的事情。此生也许是唯一的一次,此生的幸福是最重要的。每个人对幸福都有不同的理解,这是自由的价值所在。除了个体的生命之外,延续生命,延续文明,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责任。文明使人类区别于其他动物。没有生命,就不会有文明。没有了文明,这个世界上的人类就会深陷蒙昧、野蛮、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