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翔
安赛乐公司宣布自己将选择同来自俄罗斯的钢铁公司谢韦尔钢铁公司合并之后,拉克希米·米塔尔的内心顿时充满了绝望之情。
在两位作者蒂姆·博凯和拜伦·奥西描写米塔尔公司崛起的作品《冷酷的钢铁》中,钢铁大亨米塔尔描述说,他此时的感觉,“就像打卫冕赛的拳击手,总共15回合的比赛,自己的得分一直领先对手,突然在第12回合上,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黑拳把我重重击倒在地”。
拉克希米·米塔尔1950年出生在印度西北部拉贾斯坦邦丘鲁地区一个名为萨度普尔的小镇,在他生命的前十年,自来水和电对他而言尚属奢侈品;15岁之前,他从没有外出到任何一家餐馆用过餐;但是到2005年时,55岁且已经移居英国的米塔尔已是全世界最大钢铁公司的拥有者,并且以150亿英镑的身家超过流亡英国的俄罗斯寡头罗曼·阿布拉莫维奇,成为最富有的英国居民。他在2004年时为自己女儿举办的奢华婚礼让世人震惊,一家印度杂志《展望》在报道这场婚宴时用的标题是:“爸爸,给我买一座埃菲尔铁塔”!
自25岁投身钢铁业以来,拉克希米能迅速缔造出全球第一大钢铁公司,除了他自身在创业时的激情之外,更为关键的是他发现了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让自己变得更为强大的秘诀:到全世界各地收购公司。
“钢铁的生产必须实现全球化,就像汽车制造、轮船制造、煤、铁等开采行业一样。”米塔尔说。而在前全球化时代,钢铁公司基本上分散在世界各个角落,这些地区或者占据着水路码头和其他交通枢纽 (想想沿着中国长江分布的钢铁公司),或者拥有铁矿石资源,或者本身就临近一个大市场。尽管米塔尔在钢铁业的前辈们仍然信奉这种理念,即钢铁的制造必须以一定地区为中心来进行,但是这位后起之秀却坚信,只有在钢铁行业进行集中化和全球化,缔造出类似于在汽车行业和能源行业一样拥有强大影响力的巨头公司,才能避免经济周期带给整个行业的不良影响——在米塔尔通过全球收购进行扩张时,钢铁业受经济周期的影响出现的价格反复恶果已经不是新鲜事,而且正在上演。“我们的行业中有太多地区性的小生产者,整个行业仍旧是高度国有化的路线。为了钢铁业能够长期、健康地发展,这种情况必须改变”,米塔尔不断重复着他的这种论调。
值得米塔尔庆幸的是,整个局势有利于他。经过了整个1980年代的演练(这在美国也被一些作家称为“贪婪的十年”,垃圾债券之王迈克尔·米尔肯即活跃在这个时代,他重新发现了垃圾债券的巨大价值,并且利用它为无数公司提供新的融资手段),投资银行家们对金融工具的使用已经愈发熟练,而且,在商业世界中,收购,甚至是恶意收购都不再被视为异类和狂徒之举,而是作为一种正常的商业手段被接受。与此同时,共产主义在前苏联和东欧的崩溃,以及自由主义在西方世界成为新的政治信仰——经过了里根总统和撒切尔夫人的身体力行之后,都让私有化成为了新的世界潮流。米塔尔的收购足迹分布在哈萨克斯坦、阿尔及利亚、波兰、罗马尼亚、捷克、南非、法国、北美等众多国家和地区,其中不少地区属前共产主义地区。包括瑞士信贷、花旗和汇丰在内的金融机构则为米塔尔提供着他所需要的金融支持——被列出名字的这三家金融机构都和米塔尔的家族和公司拥有着深厚渊源,其中一些银行家甚至成为了米塔尔家族数十年间密切的私人朋友。
相对于进攻性十足的新贵米塔尔公司而言,全球第二大钢铁公司安赛乐似乎代表着钢铁业的另一面。它由三家拥有悠久历史的欧洲钢铁公司合并而成,总部位于卢森堡,以生产高端钢铁产品“扁钢”(用于汽车、轮船等行业)为主,而米塔尔公司相当比例的产品则以较为低端的建筑用钢为主。从几个细节即可看出这两家公司的差异所在。在米塔尔钢铁公司,公司80%股份的拥有者米塔尔也只不过是在办公桌前吃一份水果沙拉做午餐,而在安赛乐公司,高层经理人员们的午餐有专门的服务员上菜,餐前有开胃香槟,餐后在休息室有咖啡、餐后酒和雪茄。米塔尔公司只有不超过50年的历史,而安赛乐公司则历史悠久,在安赛乐公司的会议室墙壁上,悬挂着这家公司历代大人物的真人大小肖像油画。尽管公司同时在纽约和阿姆斯特丹证券交易所上市,米塔尔公司却是一家不折不扣的家族企业,不但米塔尔本人手中掌控着80%左右的公司股份,而且公开流通的股份和家族持有的股份还并不享有同等的决策投票权。与之相对,安赛乐公司是一家典型的经理人管理的公司,它的CEO盖伊·多莱甚至不是公司董事会的成员,公司的董事会中则坐满了老欧洲的商业巨头,其中还包括一位王子,因为卢森堡政府仍然在安赛乐公司中拥有股份。
因此,毫不奇怪,当米塔尔决定对安赛乐发出谋求合并的试探时,安赛乐公司的首席执行官盖伊·多莱会一口回绝,并且这个武断的拒绝还得到了包括公司董事长在内的高层的支持。盖伊·多莱谢绝去米塔尔家做客时说道:“他们家太大了,去浴室都要坐车。”这是一位欧洲老钱对新富家族的嘲讽。但是这种嘲讽和盖伊·多莱对米塔尔表示出的冷淡,却激发出这位“加尔各答来的卡内基”的斗志。寻求合作的努力被一再拒绝之后,拉克希米·米塔尔对他选定的接班人,他的儿子阿蒂亚·米塔尔说:“阿蒂亚,我们必须要收购安赛乐公司。”
米塔尔寻求对安赛乐公司的收购,被一位记者形象地形容为,“在科技界,这相当于微软意图收购苹果”。但即使是这种比喻也低估了这场钢铁大并购的难度和米塔尔的雄心。毕竟,微软公司和苹果公司同在纳斯达克上市,都是美国公司。而米塔尔如果想要收购安赛乐公司,这家公司必须要获得7个国家的政府的支持:同安赛乐公司相关的卢森堡政府、比利时政府、西班牙政府、法国政府,米塔尔公司总部所在地的英国政府以及公司上市地的两国政府美国政府和荷兰政府;与此同时,通过欧盟委员会的反垄断审查也是必须的,当然,印度政府对这位印度出身的亿万富翁的支持也不可或缺——后来,正是在收购的最关键时刻,包括印度总理和工商部长在内的政治领袖对米塔尔做出了重要声援。
所牵涉到的复杂的政治关系,正可以为安赛乐公司所利用。安赛乐公司所聘请的反收购专家,对公司提出的第一个建议即是利用多国监管规则,尽量拖延收购的时间。首先是所谓的“臭虫邮件”。因为米塔尔需要为包括美国和荷兰在内的资本市场监管部门提交收购的可行性方案和对安赛乐公司的资产状况评估报告。这在理论上需要被收购方,也就是安赛乐公司的配合。安赛乐公司对所有发来的要求获得公司财务信息的邮件,都采取既不拒绝也不回复的策略,而是要求米塔尔公司提供更进一步的详细要求。这时,米塔尔公司的收购团队需要重新再向监管部门咨询详细要求。如是再三,往往等来一个毫无意义的回复就需要一星期时间。一个例子是,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坚持要米塔尔公司提供两家公司的会计账目,并坚持要求安赛乐公司的会计信息必须来自公司内部。安赛乐公司回复给米塔尔公司的团队说:“你到底需要什么信息,你能说得再具体点吗?”感到对方是在刁难自己,于是米塔尔的收购团队向美国证券交易会员会请示,是否可以使用安赛乐公司公布过的信息。两星期之后,美国证券交易委会简单地回复道:“他们说‘不行’了吗?”最终,在毫无效率的沟通上,六个星期过去了,米塔尔团队还是使用了安赛乐公司已经公开的财务数据,而不是来自内部的数据。
毫无疑问,第二个策略即是通过各国政府和政治人物表达对米塔尔公司的不满。而且,做到这点并不困难,因为一些同安赛乐公司关系特殊的国家的政治领袖,已经毫不迟疑地对米塔尔收购安赛乐的消息表示出不悦。其中,卢森堡政府的不快来得最为直接和迅速。在卢森堡成为世界金融业最发达的地区之前,钢铁业曾经是这个国家的骄傲和赖以谋生的产业。在超过75年的时间里,卢森堡的主要经济收入来自于钢铁业,毫不夸张地说,每一个卢森堡家庭都有一段同钢铁相关的故事,卢森堡首相让-克罗德·容克的父亲就曾在钢铁行业工作过。在会见拉克希米·米塔尔时,连任了三届首相的容克毫不掩饰地对米塔尔表达了他个人的不满:“我们不理解,也不接受。”在随后公开发表的声明中,容克称:“卢森堡政府不欢迎米塔尔钢铁公司恶意收购安赛乐公司的做法。我们不能理解,因此无法接受。我们不对此声明作任何合理、理性或清楚的解释。对于恶意的收购我们也只能报以恶意。”法国总统希拉克和总理德维尔潘持有和容克相同的态度。在同米塔尔的会面结束后,希拉克说:“这次收购纯粹是金融游戏,找不到任何工业目标。”他的总理德维尔潘则称:“在对待米塔尔钢铁公司的问题上,法国与卢森堡意见一致。”
当然,寻找“白衣骑士”也是反收购的必要、甚至关键步骤之一。尽管在决定发起对安赛乐的收购攻势之前,米塔尔曾经挨个和全球钢铁业的大佬们通过电话,告知自己的决定,并且含有警告这些钢铁巨头们不要去做拯救安赛乐的“白衣骑士”的意味,但是所有钢铁业的巨头们都清楚,这可能正是自己获得扩张的最好时机。日本的新日铁公司、中国上海的宝钢集团、两家巴西公司、两家俄罗斯公司和一家乌克兰公司都加入了这场角逐,甚至一度和米塔尔钢铁公司形成默契同盟关系的德国蒂森克虏伯公司,也开始向安赛乐公司伸出橄榄枝,让米塔尔深切体会到被背叛的痛苦——似乎唯一没有参与的钢铁巨头就是韩国的浦项制铁公司,这家公司担心自己也会因此成为米塔尔公司的收购目标而不愿加入竞赛。不过,中国的宝钢集团则因为此前中海油收购美国尤尼科石油公司被拒,而对海外收购抱迟疑态度。
“臭虫邮件”策略的目的仅仅是为了拖延时间,可以让安赛乐的反收购团队满世界寻找“白衣骑士”;而政府的敌意也可以通过方法来化解。毕竟,在一个全球化的时代,要想对市场和商业说不,一个国家的政府要付出的代价就过于大了。在对印度的访问中,法国总统希拉克受到了印度媒体的刁难。因为米塔尔在印度被视为英雄,而希拉克则对这位印度产生的商业英雄采取了封闭保守的态度,而印度总理辛格和工商部长卡马尔·纳特则对米塔尔表达了自己的支持——此前,纳特就给欧盟贸易专员曼德尔森写信表达过自己的不满:为何欧洲国家要对米塔尔表现出歧视的态度,既然我们都在提倡开放和全球化?
真正能够决定成败的是 “白衣骑士”提出的条件和米塔尔为了收购安赛乐所提出的条件哪一方对安赛乐的股东更有诱惑力。
毫无疑问米塔尔先生本人也意识到了“白衣骑士”才是成败关键。在巴塞罗那国际钢铁学会理事会开会间歇,米塔尔对俄罗斯新利佩茨克钢铁公司的弗拉基米尔·利辛冷冷地说:“我做的事情有利于整个钢铁行业。我要收购安赛乐公司,我希望你别挡我的道。”新利佩茨克钢铁公司正是有望成为安赛乐公司拯救者的公司之一,而利辛此前也对媒体说,自己有意购买15%的安赛乐公司股份。
但是另一位“白衣骑士”却并不那么好打发。随着时间推移,年轻的俄罗斯大亨阿列克谢·莫尔达绍夫和他的公司谢韦尔钢铁公司成为了安赛乐公司最有希望的拯救者。当米塔尔对莫尔达绍夫表达了几乎相同的意思之后——“阿列克谢,你知道,我们公司非常重视与安赛乐公司的这笔交易……我希望你不要妨碍我,”这位深得普京青睐的俄罗斯大亨只是回答说,“但是我也必须得替自己的生意考虑。”
莫尔达绍夫掌管的谢韦尔钢铁公司是俄罗斯第三大钢铁公司,2005年时,仅仅40岁的莫尔达绍夫以身价76亿美元排名《福布斯》富豪榜第64位。和几乎所有俄罗斯寡头一样,莫尔达绍夫崛起的过程,以及对谢韦尔钢铁公司的私有化过程中不乏可争议之处。但是在大多数寡头被放逐之后,莫尔达绍夫却仍然屹立在俄罗斯的大地上,并且对扩大自己的公司和让自己的财富增长抱有更大的野心。谢韦尔钢铁公司和安赛乐钢铁公司之间也有很长时间的合作。唯一存在的问题就是,谢韦尔钢铁公司没有公开上市,莫尔达绍夫也不肯在近期内采取这样的举动,因此,对谢韦尔钢铁公司的估值就会出现争议——谁说得准莫尔达绍夫在俄罗斯的工厂和矿产究竟该定价多少钱?当然,米塔尔公司也有自己的问题,比如这家公司的家族气息过于浓厚,不过米塔尔本人也在摩根斯坦利的银行家的劝说下,决定将自己所持有的公司股份减少到45%左右。
但是对米塔尔的抗拒却让安赛乐公司宁肯选择一位俄罗斯大亨。谢韦尔钢铁公司和安赛乐钢铁公司的合并计划被安赛乐公司的董事会通过,并且向媒体公布。
听到此消息的米塔尔顿时陷入一种无可言说的绝望中。他已经做了如此多的努力。他要同时对多国的监管机构来解释自己的收购举措;他要安抚拥有安赛乐工厂的欧洲各国各地的政府,向他们保证自己不会裁员;他要对那些可能的竞争对手们恩威并施,希望他们不要插手自己的收购;他要四处寻找同盟军,其中最重要的是已经是安赛乐公司股东的一些投资基金和商业大亨;他甚至要应对各种流言和潜在的威胁,比如自己是否被人监听和跟踪。但是就在他克服了所有这些困难,正在一步一步接近安赛乐时,却突然听到了安赛乐已经同另一家大型钢铁公司合并的消息。
“有人告诉我在这件事情上,我必须做个斯多葛派。我不知道这个词什么意思。”米塔尔先生对自己的公关总监说。“斯多葛派的意思是毫无怨言地接受失望、困难或痛苦,默默忍受一切不公的待遇。”对方回答道。
米塔尔听完之后,皱起眉头:“哦,我觉得我不是那种人,你觉得呢?”“加尔各答来的卡内基”觉得自己仍有放手一搏的可能。这种可能性存在于寻求股东对谢韦尔钢铁公司同安赛乐合并的反对之中。而这种反对已经顺理成章。
风向已经在悄然变化,连卢森堡的出租车司机都说:“我实在讨厌那个印度人,安赛乐公司是我们的公司——我们决不允许一个印度人拿走我们的公司。可是你知道吗,现在我宁愿明明白白跟印度人做买卖,也不愿稀里糊涂跟俄罗斯人做买卖。”米塔尔则在加大自己的筹码。他的出价已经让人无法拒绝。至少安赛乐的两大股东已经无法拒绝:法国大亨罗梅恩·扎列斯基和投资基金半人马资本——与此同时,他们对安赛乐同谢韦尔钢铁合并之后自己的股东权益拥有强烈的不安全感。
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在发生。安赛乐钢铁公司的董事长,一直坚持不肯接纳米塔尔的约瑟夫·金希开始同意跟米塔尔谈判。当谈判进行到合并后的公司究竟是叫“米塔尔安赛乐”还是“安赛乐米塔尔”时,所有人都知道,结果已经并无悬念,曾经看似取得胜利的谢韦尔钢铁公司已经出局——尽管传言说,莫尔达绍夫正在试图联合其他俄罗斯大亨,开出更有诱惑力的价钱——而全世界最大的钢铁公司安赛乐米塔尔诞生了。约瑟夫·金希用自己的机智让米塔尔家族同意使用这个名字,而不是米塔尔安赛乐,他说,安赛乐米塔尔这个名字的简称“AM”正是米塔尔家族和米塔尔公司的继承人阿蒂亚·米塔尔名字的简称。
最终,出身于印度的拉克希米·米塔尔借助于这次耗资332亿美元的收购,成为21世纪的安德鲁·卡内基,全世界最大的钢铁公司的统治者,我们时代最重要的商人之一。而他所奉行的理念,即钢铁业必须像汽车业和能源业那样,遵循集中化和全球化的原则,创造出数家能够影响整个行业的巨头公司,也开始被整个行业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