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蘅
2010年11月23日,是杨宪益先生的周年祭日。本报特约请赵蘅、范玮丽女士撰文,回忆这位恪守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的著名翻译家、外国文学研究专家、诗人。
——编者按
亲临过太多对舅舅的采访,没有一次能听够。老人所经历的苦难和不公正,被他本人轻描淡写到惊人的地步。而对于他这一生作出的巨大贡献,却被同样轻描淡写地让我们这些听者感到汗颜。
假如人人都像他这样思维,这样说话,这样做事,这世界该是什么样儿了?是不是没那么多的打打杀杀、是是非非、勾心斗角,更多一些仁爱、平等、诚实、宽容,更多一些修养学识和对社会的作为呢?
2005年5月17日,星期二
想想上午去看舅舅,时间有点紧张,改成下午。从电话里听出他盼我去。我许诺带这个那个,他在等。
舅舅家保姆说又病了,已经近三点了,小薛去买东西。我陪舅舅聊天并录着音。
他真和阿姨不同,阿姨不用问,她可以滔滔不绝。而舅舅,你问一句,他挤出一句,我一时问不出太多,几本书(自传和传记)上好像什么都有了,我就是怕重复,想另辟蹊径。我觉得自己挺可笑,昨天还在拍卖失败的漩涡里,今天却坐在舅舅身边,听他讲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故事。略有点走神,进入情况欠点。
也许是对我的惩罚,回家想听回放,竟一点声音也没有,我忽然恍然大悟,记起自己下午在录音时的确没有按下录音键,我按的是回放键!幸好自己尚有记忆,马上在电脑上追记,打出2000字,直到深夜。
关于体育运动:“我那时走路走不好,小时是这样,鞋带开了,给我系上。别人给我扣扣子。后来大了些,家里安排体育器具是我提出的。有篮球架,有单杠,石滚举重,开始四十斤,后来一百斤,练臂力的。每天放学回来就练,一个男佣和我一起练,他比我大一点,是天津找的。他在另一屋里住,有五六个人一起。从1927年、1928年开始,一直到1934年。刚上中学,一个同学,个子大,摸我脸摸我屁股,我把他打翻在地。后来他们发现我知道得多,就对我很尊敬,再后来把我当中心。考代数,我抄了二十七份答卷,用糨糊贴在老师的背上,大家答的都一样,老师发现了来源。我承认是我干的,要不然他们就会不及格,后来这个考试都不算数了。”
关于读《三剑客》等侠客书:“中国的这类书我也看。佩服他们帮助弱小的人,家里的男女老少都喜欢看。自然喜欢当这样的人。”(我问:后来倾向爱国、共产党,和这些有关系吗?)“也许吧。”
关于罗沛霖(杨宪益妹夫):“和沛霖熟了后,一起唱过美国好莱坞歌。”
关于读报和抵制日货:“上学时,报送来了,放学后回来看。主要有两种报,一是《大公报》,一是什么,上海的,忘了。1931年在报上看到‘九一八’,东北三省被日本人占了,那时没有收音机,有唱机,是摇的那种。这件事大家都知道,我知道得更早些,她们(妹妹们)知道晚些。
“抵制日货,不用牙膏,用牙粉。那时的牙膏是日本的,中国还没有。我们家向十九路军捐了钱,有十几块吧,是银元。”
关于回国的经历:“坐了三等舱,因为没钱。是加拿大邮轮,皇后号,和去时一样。走在太平洋上,经过大阪,一艘日本军舰听说我们船上有中国人,命我们的船停下,上船搜查。他们把人赶到甲板上,问我去哪儿。我说去香港。问去找谁,我说找中国银行,我父亲是行长。我们用英文谈。”(我问:害怕吗?)“不害怕。”
“在香港找到乃迭父亲的朋友,帮助我们买了飞机票。他是中国人,是和乃迭父亲一起工作的。”
(我问:为什么去贵阳教书?)“总得工作嘛。去了一年多,我不大爱教书。去西南联大开始是吴宓、沈从文请我们去,我们没去,第二年再让去,我们不好意思了。乃迭丢了护照,申请过加入中国籍,但英国不赞成这么做,没有批下来。后来没有再申请。”
关于结婚:“去过她家,那时还没订婚。没有住下。订婚时请了几个同学喝茶,乃迭父母没有参加。”
(我问:和母亲这么多年不见,见了面,她哭了吧?)
“那当然了。到重庆几星期后,我们是过八月节到的,第二年的二月结婚。乃迭的父母都来了。在一家饭店,证婚人有罗家伦。衣服都是婆婆 (母亲)做的。”
关于去过的国家:“在牛津上学时,假期去了法国。还有一次去游了地中海。去希腊、意大利、葡萄牙的里斯本、西班牙。都是自己一人。出国都是住旅馆,也有住朋友家的。有一个挪威朋友还请我去过挪威,也一起去了丹麦、瑞典和芬兰。去过挪威两次。那时没有坐飞机,有时坐火车有时坐船。和乃迭一起去过一次法国,其他是自己一人去的。什么都看,听过歌剧。”(我问:是不是花了很多钱?)“是的,在英国生活很贵。家里两年寄一次钱。”
“去日本是在战后,有日本朋友请我去,住了两个月。大概是五十年代初。去美国只待了四五天。只去过旧金山。是外文局几个人一起去的,是里根当总统时,他请一个中国女运动员留在美国。我们抵制,就提前回国了。”
“去印度,好像和尼赫鲁大学有关,是他们请的。”(我问:是国际翻译会吧?)“好像是的。”(我问:你发了言吗?)“说了点。从北走到南,太妃庙(泰姬陵)什么都看了。”(我问:喜欢印度吗?)“我哪儿都喜欢。”
关于编译馆:“卢冀野介绍我认识了梁实秋。他是编译馆的馆长,后来他去了北京,我接替他的职务。他建议我翻译《资治通鉴》,我同意了。卢冀野很胖,是个胖子,他爱写诗词。1952年他死了。”
“只见过胡适几次。(去台湾)走的人很多,我不走,我已是民革的人,他们不知道,我只说我喜欢南京。解放后,编译馆解散。1952年我调去北京后,去了一次天津,娘已死了,东西都卖光了,只有大姐在,她还认得我,她的神经已有病了。我没拿什么家具,只有一个白色柜子。后来也没了。百万庄的家具是我后来买的。(柜子)这个是我在隆福寺买的,才四块钱。”
2005年12月7日,星期三
顺利地请到了李辉、毕冰宾、韩敬群,各位一听是杨老的事,都肯帮忙。李辉、毕宾冰自己去,我接了韩敬群。
灯光布妥,采访开始。山东电视台女主持人找词儿问,舅舅慢慢吞吞地回答着。其他人在四周静静地守着、拍着和听着。我画我的画。
记者问:“您这一生最大的遗憾是什么?”
答:“本来我们说好白头到老一块儿死,结果她先死了。”
都说舅舅舅母相爱,也从来没有听到过这样直截了当的表白。第一次亲耳听到,心里一颤,顿时感到古今中外,所有的爱情,都会在他们的旷世之爱面前黯然失色!
问到杨烨:“他 (杨烨)不做中国人,他认为妈妈是英国人,他爸也一定是英国人。跑过几次(英国大使馆),我们对他没办法,医院不接受。乃迭姐姐来劝我们送他到伦敦去……”
问:“她(戴乃迭)是不是一直想证实母亲的话是错的?”
答:“是。”“反正(杨烨之死)对她刺激比较大。”
问:“对您来说,这一生什么最重要?”
答:“戴乃迭是第一,朋友是第二,烟酒谈不上。乃迭最重要。”
头一次听舅舅对记者说了这么多话。他抽口烟,看着四周忙乎拍摄和被拍,一定觉得很有趣。
毕冰宾一直在翻看书。过一会儿李辉被叫到小屋接受采访。韩敬群沉默一旁。
这时杨炽夫妇回来了,对家中来了这么一大帮“不速之客”略感诧异。女制片人一听是杨老的女儿,赶紧采访。杨炽勉强入座,但捧着茶杯一言不发。只好又问洋女婿:“你对中国的认识是什么?”达悟不假思索地答道:“就是她。”
她就是杨炽,我的表妹。正坐在他身旁。
2008年1月8日,星期二
凤凰台《冷暖人生》的编导张宁来电话找我时,我才知她是南京人。我直言:“你们 《冷暖人生》早该拍我舅舅了。”约好今天下午陪她去采访老人,原来他们凤凰会馆就在人大的对面,她开车过来接我。
我带去我仅存的 《漏船载酒忆当年》,借给她时叮嘱一定还我。
舅舅今天说了好多话:
“我原来念的是新学书院(戴乃迭的父亲曾在此任教),还有南开、耀华,是天津有名的三个学校。英文老师朗万那年回国一年,问我母亲你的孩子要不要去英国留学,我可以帮助他。我家有留学传统。到了英国,我问老师哪个学校好,剑桥牛津哪个好?老师说牛津比剑桥好,但进牛津比较难。我就决定上牛津。我念的是英国文学。那是‘九一八’之后,考上后我就想回来抗日。在天津念书时我做过短期军训,训练绑腿,我想不一定当兵。”
接着他回忆了与舅母回国的事:
“我见了她母亲,给她买了白金戒指,找同学喝酒就算订婚了。我没认识过中国女孩。她喜欢中国,愿意做中国人,她说她有两个祖国。她知道中国在打仗。西南联大约我们去教书。那时日本侵略,我没钱了,钱不够用,他们家帮我买的船票。她母亲反对,说你们结婚将来孩子要倒霉,后来我们的儿子死了。她英文名字GL,格莱缩成乃,递就是迭,戴是她父亲的中国姓,戴乐仁,泰勒翻成戴。”
“困难不成很大问题,住罗家伦房子。西南联大叫我教拉丁文。我没有特殊本事,那时西南联大就是南开、清华、北大,都跑到昆明去了,在那教书当然好。但母亲让留在重庆,后来不想呆了,就去贵阳了。
“(抗战胜利后)按国民党说法叫‘复员’,我就跟着去南京了。之前我没去过南京。”
张宁问:“你太太什么性格?”舅舅说:“很温和直爽,很简单。”
张宁进屋看了郁风画的舅母画像,问起舅舅手上的黑戒指。舅舅说:“在国外买的。”张问:“多少钱?”“一镑。我就给他一镑。我想拿下来,可拿不下来。”
提到戒指,老人说:“1940年前,我买过两个戒指给她,自己没有。请了十几桌,在重庆,父母亲都参加,都在重庆。两个校长是证婚人,国民党中央大学校长罗家伦,还有一个南开大学校长张伯苓。”
对“文革”中受到的冲击和坐牢的事,舅舅说:“也没什么冲击,我也没参加国民党,也和官方没关系,也许是乃迭的关系。运动是很平常的事。我也没受罪。至于进监狱,是平常事,搞运动,把很多人当作右派。就是坐牢,也没什么奇怪。我不坐牢,就会划右派,关起来,不关起来一样,实际上做右派有时还会被打,坐牢实际上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只是和家人没有来往,没法通信。我问过,他们说家人都挺好。具体没告诉我,我也没办法。后来我才知道我们在一个监牢,但不能来往。我在一个房间,她在另一个房间和外国人在一起。我比别的知识分子好,坐牢比他们还舒服,他们有的人自杀,被打死,比呆在监狱里难受。我认识南京博物馆馆长,他就自杀了。我的好朋友向达划了右派,被他们整死了。在外面吃苦更多。运动中是另外一回事,无所谓想得开,每天三顿饭,也不用工作,关起来,没有自由,在外面也没自由。那时不是抓这人就是抓那人,搞运动不奇怪。早晚被抓。”
“那天晚上和乃迭喝闷酒。八点她睡觉去了,十点我被抓起来,被抓以前自己不知道。”
“在监狱里有人(管我的人)问要不要离婚,我当然不会。有少数人是国民党党员,劝他们也有,也有的关起来后自己要求离婚。一般和做官的有关系。我爱人不是国民党,我没当官,戴乃迭也没有。当然不会想到呆多久,不会想,别人也不会想,让呆就呆,也许两三天,也许几个月,两三年。审问我一次,以后就没审问。审问叫我交代,不交代就枪毙。我无所谓,没什么可交代。大概怀疑我给英国人做事,怀疑是英国特务。”
“出来说你有错误,是好事情,以后往好方向发展,再见,就完了。告诉我乃迭晚出来两个礼拜。后来告诉我,女儿回来了,单位帮忙的。”
“从监狱回来,没什么心情,把封条打开,屋里有很多耗子。我一回来耗子没了。衣服被耗子咬烂了。那天我们晚上喝的酒,还摆在那儿,变黄了,我没喝,白酒变成黄酒。仙人掌变烂了。两天收拾好了,吃完饭就跑到外面,喝点酒,单位也有一两人帮我忙。我爱人晚回两个礼拜,也许是让我先把屋子整理干净,才让她回。”
又谈到翻译工作。舅舅回答:“就是搞翻译,一般,我喜欢翻译,官方需要的东西,没意思。
“梁实秋是我到外文局以前认识的。他在国立编译馆,我后来到了国立编译馆。”
舅舅一而再地强调他没吃什么苦,他做的事没什么。他这样说:“书中有许多东西,也有许多夸大东西,比如坐牢,其实无所谓的,比划右派舒服点。我没做什么,我也没划右派。他们说你是漏网右派,漏网右派就漏网右派。她和我一样说话,更直爽一点,别人不爱听。国民党有个年轻三青团,我爱人说不赞成三青团,像德国的纳粹,他们不爱听。总的来说,解放后很多人吃了很多苦,我没受什么苦,一直不感到受多少苦,比较舒服。当然我家庭受点影响,儿子神经病自杀了,跟乱搞运动有关系。”
最后他建议这位年轻女记者:“传中有很多后来事,你有兴趣去看看,解放后大家经历的差不多,我算没受过太多苦。”他最后说:“我觉得自己很平常。我爱人很不错,英国小姐跑到中国吃了苦,没有牢骚,还是工作,做了不少事。”
2008年9月2日,星期二
几天来一直和南京译林出版社的编辑於梅联系,今天上午陪她去和舅舅签订合同。一共五本书,有鲁迅的三本:《呐喊》、《朝花夕拾》、《鲁迅杂文选》,沈从文的两本:《边城》和《湘行散记》。
我们约好在地安门商场门口见。她很年轻,又是南京大学毕业的,交谈并不拘束。
舅舅大概牙疼不舒服,一直用食指顶住门牙。这并没有影响他在於梅安排下正式在合同上签字。一会儿,合同签完了,他听於梅介绍社里的出版计划并谈些翻译行内的事。
於梅问:“翻译《彷徨》、《野草》、杂文选是怎么回事?”舅舅答道:“也不敢说全,那是冯雪峰选的,他选哪篇,就翻哪篇。他不是外文局的。”
“有没有流散到国外?”
“国外的,我记不起来。”
“订过合同吗?”於梅问。
舅舅回答:“订过合同,早过期了。《儒林外史》以后英国人也翻过。”
於梅问老人现在在做什么。舅舅说他在等死。还说他哪个朋友死了,哪个朋友还在。
於梅问到老人和毛主席对话的事。舅舅说:“魏巍拉我到毛主席桌上敬酒,朱德、周恩来也在。周说主席不喝酒,我替他喝。”
於梅问:“萧乾熟吗?”舅舅说很熟。“文洁若呢?”他说也认识。“萧乾在时我还见过,萧乾不在了,就没见过文洁若。他们翻了《尤利西斯》。”
於梅又介绍他们社出版的 《老人与海》、《飞鸟集》、《了不起的盖茨比》、《吉檀迦利》,中译外的有《人间词话》,还有《道德经》、《论语》。於梅还说,现在 《双语译林》、《名著译林》、《名著译林诗选》等有一百多部,市场好。软面精装。“但没您译的,用别人译的。变味了。”
说到 《芒果树上的小屋》,舅舅说他都没看过。他提到他翻译的英国诗选。
(标题摘自杨宪益打油诗《往玉泉营买草籽,路经白纸坊》。原诗为:“忆昔当年八角楼,牢房枯坐四春秋。同床惯窃谈‘雷子’,共屋流氓说‘泡妞’。警卫放风何日有,官家提审几时休。而今往事成遗迹,白纸坊前可暂留。”赵蘅新著《小金丝胡同六号:宪益舅舅的最后十年》[暂定名]即将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发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