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梅
一个欠债还钱的正常故事
　　“我院领导对此非常重视，责成云南省人民检察院调查处理，我院渎职侵权检察厅进行督办”，“云南省检察机关经调查认为，深圳市联合投资有限公司、云南富达租赁有限公司所反映的情况基本属实”——云南富达租赁有限公司董事长穆辉举着一份复印件，一字一句地向本报记者读着。这是最高人民检察院于今年4月29日给一位全国政协常委的复函。穆说，这份函件给了他太多信心，他本以为自己遭受的冤屈终于可以到此为止了，但直到本报记者最近一次见到他的12月8日，7个多月过去了，“那件事”仍然没有得到任何明确说法。
　　穆辉口中的“那件事”，是指他作为外来投资者，经商务部批准，在云南成立富达租赁有限公司 （下称富达公司），向当地企业提供设备融资，因企业无法还债而经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调解取得一块土地。然而因这块地位于昆明近年着力开发的呈贡新区，据称其土地价值在十数年里增长了3500倍，各方势力遂展开血腥争夺，直至被公然登报作废，并高价将其中部分转卖给他人，致使穆的公司损失逾20亿元。
　　涉事的那块地，位于昆明呈贡县，离主城区尚有数十公里，在16年前的1994年，这块地还是荒郊野外的样子，“适合拍聊斋故事”。呈贡县政府推出一项有偿出让集体荒地使用权管理办法，鼓励机构或个人对荒地进行绿化，经缴纳一定出让金，可以取得该土地的使用权，这块荒地根本无人问津。1995年5月，当地明星企业家李发坤以集体企业呈贡银乐轧钢厂名义，缴纳100万元，拿到了县政府颁发的《集体荒山土地使用权证》，证上载明：出让集体荒山土地总面积333公顷（即5000亩），出让金100万元。
　　大致同时期，深圳联合投资有限公司和香港前程发展有限公司也应地方政府招商引资来到昆明，成立富达公司，由穆辉担任法定代表人。1996年，银乐轧钢厂以设备租赁的方式向富达公司借钱，前后共借了1250万元，就用这块土地抵押给富达公司，但价值仍然不够，又用1万多平方米厂房补足。
　　银乐轧钢厂错误估计了当年银根紧缩后的经济发展形势，经营状况每况愈下，陷入困境，无力还债。2004年8月，经昆明市中级人民法院调解，银乐轧钢厂将这块土地作为抵债物转让给富达公司。
　　按抵债方银乐厂和受让方富达公司都认可的价格，仅仅用了8年时间，这块土地，其价值就从100万元升值到了1250万元。
　　到此为止，这还只是一个欠债还钱的正常故事。
不正常的故事
　　然而，不正常的故事悄悄开始。
　　昆明老城区选址于滇池上游，城市不断发展的结果是给滇池带来越来越多的污染，即使政府宣布已经投入了132亿元之巨，但治理仍然没有显著成果。于是昆明政府决定“跳出老城区格局”，建设新昆明。新的城区选址正是呈贡县。昆明市政府还宣布，将把市委、市政府的行政办公大楼均搬迁至呈贡新城。为此，昆明专门成立了呈贡新城管委会，一位副市长兼任管委会主任，其办公室设在呈贡新区，全力督办新城建设。同时，还在呈贡划出一些区域成立了昆明经济技术开发区，用以对国内外的招商引资，发展新的战略产业。
　　这块土地刚好既位于昆明经济技术开发区内，又距离新的市委市政府办公大楼仅仅3公里，还有轻轨直达。一夜之间，它成了人人眼红的香饽饽，身价倍增。
　　富达公司当然也看到了这块土地的升值，于是找到一家香港的合作伙伴——美邦国际有限公司，在昆明经济技术开发区承认其拥有5000亩荒山土地使用证的前提下，于2008年11月与昆明经开区签订了投资协议，准备共同投资20亿美元，将这片原来的荒坡地建设成为昆明国际社区。该方案亦获得昆明市委常委、常务副市长李文荣的签字批复同意。
　　昆明此时已经成为国内房地产投资热土之一。因为昆明城中村问题严重且久拖不决，本届政府决意迅速拆迁城中村，尽快改变昆明面貌。拆迁直接向房地产市场提供了大量刚性需求，昆明房地产价格猛涨不止，某些楼盘价格甚至一日数变。
　　但此时昆明成片、成规模的土地已然不多，有人也盯上了富达公司手中这块土地，并将这5000亩土地用途一一作了安排。而蒙在鼓里的富达公司尚还在算自己与美邦公司合作开发这块土地能盈利几何。
　　2009年11月9日，穆辉发现《昆明日报》刊出《昆明市国有建设用地使用权挂牌交易公告》，有块317.17亩土地位于新加坡产业园区，那正是富达公司5000亩地中的一部分。土地证都还在富达公司手中，也没有任何人取得自己的同意，怎么土地却被挂牌出让了呢？穆立即以富达公司名义向昆明市国土资源局发出紧急函告，指涉及该土地挂牌的行为侵权。2009年12月5日，昆明市国土资源局登报中止了对这块土地的挂牌。
　　这时，穆辉多方打听，才知道在某个机构预定的“盘子”上，富达公司这5000亩地，有一部分已被预定为昆明螺丝湾国际商贸城的配套小商品加工基地。
　　虽然没有征得手中持有土地证的富达公司同意，但这个“盘子”的意志无比坚决——土地招拍挂被市国土局停止一周后的12月13日，昆明市政府召开专题会议，有常务副市长李文荣参加。当时会上除了呈贡县政府、经开区管委会、市规划局、市国土局等政府部门之外，还有一个奇怪的角色——民营企业云南中豪集团的代表，而中豪集团投资方来自浙江，正是螺丝湾国际商贸城的开发者。一份市政府594号《会议纪要》记录下了那次会议的讨论结果：“按2010年1月1日公示挂牌螺蛳湾国际商贸城小商品加工基地（一期）安排工作，同时准许企业可先期进场，开展前期工作。”富达公司的律师郝巍评价说，这个会实际上是确认了要剥夺富达公司的土地，甚至确认了这地要出让给中豪集团，甚至准许中豪先期进场开工；其他各部门要完成的任务，是按2010年1月1日挂牌来倒推各项程序，如呈贡县政府于12月31日前完成涉及重复发证的5000亩土地的争议问题，而国土资源局则需在2010年1月 1日公示挂牌螺丝湾商贸城小商品加工基地拟用土地。
　　事实也正是按此计划严密推进。当年12月30日，呈贡县政府下发文件，直接宣布将抵押给富达公司的银乐轧钢厂 《集体荒山土地使用证》作废。政府文件除为作废土地证找了几条理由之外，还写着“县政府要积极做好应诉相关权利人和利害关系人可能提起的诉讼”的字眼。
　　2009年12月31日，赶在上次专题会时限要求的最后一天，呈贡县政府在《昆明日报》上刊登了撤销银乐轧钢厂集体荒山土地使用证的公告。2010年1月1日，昆明国土局挂牌J2009-071号土地使用权，受让方正是中豪集团。
　　记者看到，在这个地块上，中豪创业园小商品加工基地一期工程已经完工，建筑公司正在紧张地进行二期的修建。中豪创业园小商品加工基地规划总面积达2000亩，全部包括在富达公司持有5000亩土地使用证的面积之内。其工程有部分为商品房，在其售楼大厅中已经展开预售，但记者并没有看到商品房预售许可所需要的五个证件。售楼部的工作人员回应询问说证件齐备，都在商贸城总部，并解释现在就是想买一期房子也已经买不到了，一期的房子在开盘一周就已经售罄。
　　本报记者在昆明房产信息网预售证查询系统内并没有查到任何关于螺丝湾商贸中心或者中豪小商品加工基地的信息。这个总开发面积为255万平米的项目，包含工业厂房和住宅，据当地房地产业内人士保守估计，每平米平均盈利1000元以上没有问题，将为中豪集团带来至少22.5亿元的盈利。
3500倍的诱惑
　　富达公司代理律师九州方圆律师事务所郝巍向记者表示，此案中呈贡县政府撤销集体荒山土地使用证，未公示、听证，亦未告知抵押物权人，属于严重的法律程序错误。富达公司法定代表人穆辉则说，自己为政府的行为感到寒心，“我们当年也是招商引资过来的。”他表示，“我们不是不支持政府的发展规划，但是希望能保障我们应有的权利。”
　　穆辉当然知道，这“权利”二字背后的利益是多么诱人。据昆明相关政府机构发布的2010年2月1日地块成交公示，争议地块——J2009-071工业用地被昆明螺丝湾国际商贸城创业园开发有限公司（即云南中豪公司）以起拍价26万/亩成交。不久后，同属5000亩地块中的117.55亩居住用地则以119万/亩的高价成交。即使按照平均70万/亩的价格计算，这块100万成本换来的土地已经升值到35亿。16年里，这块土地增值了3500倍，对于富达公司来说，最初抵债的无奈，已经可以转变为比买彩票中头彩还高的回报，但转眼间又灰飞烟灭，手中的土地证变成一堆废纸。
　　为了能让富达公司“安静”下来，穆辉曾被“请”进公安局呆了两天，就当年进行融资租赁的资金往来、其5000亩土地的转让过程等问题接受调查，自证清白后方才获得释放。
　　富达公司不断向法院起诉、向各级纪检监察机关反映情况，云南省委政法委回应信访局报告说，“该5000亩荒地理应归属富达公司”；最高人民检察院也说，在其督办下，云南省人民检察院查实富达公司反映属实。当年掏出100万拿下5000亩土地的银乐轧钢厂厂长李发坤，已经因诈骗等嫌疑被逮捕。昆明市纪委也已介入调查。最高人民检察院的复函说，“待李发坤涉嫌诈骗案审结，再视情况调查呈贡县长吴某某涉嫌渎职的问题”。
　　不管如何，各方拼力争夺的那块土地上，各种高档楼房正争相拔地而起，当年的荒山坡地，已经成为昆明高档房地产聚集的区域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