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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山别让穿棉衣
本报评论员:崔卫平

  云上的日子
崔卫平
北京电影学院教授
wp9952@hotmail.com
  关于日本大地震的报道中,有这样一则:坚守在福岛核电站的勇士们平均年龄在50岁以上,他们为年轻人承担了风险。报道特地强调,“这是灾难史上,第一次由长者而不是青年承担拯救使命”。面对死亡如此平静而崇高的态度,让人想起日本电影《楢山节考》,那也是老年人走向死亡、为年轻人留出生存空间的故事。人们在紧急关头表现出来的视死如归的态度,背后有着许多日常生活中的文化积累。

  根据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实际上有两个版本。更加广为人知的是1983年今村昌平导演的那部,获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奖。这部充满野性气息的影片,对于当时跃跃欲试的中国第五代导演或许产生过影响。而1958年由导演木下惠介拍摄的那部早期彩色影片,则比较受忽视。有兴趣的人们不妨将它们放在一起对比着看。
  小说发表于1956年11月,作者为深泽七郎(1929——),是以民间传说为蓝本创作的。据传在日本信州地区(今长野县),曾经存在过一种古老风俗,老年人不论男女,年过70岁之后就要将其背到深山老林,任其自生自灭。这是在当时物资匮乏的条件下的无奈之举。如同其他民族某些极端风俗(如战争中的弃婴)一样,是人们在为求生存的漫长文明过程中的一个脚印。
  问题在于为什么今天的人们再度讲述这个故事?它是如何被讲述的?在这种讲述中透露了怎样的对于与死亡以及生命的理解?这些信息(理解)又是如何被当代人所接受,从而成为当代人构筑自身文化想象的一部分。说到底,文化这个东西不是现成的,不是如同一笔等待继承的遗产,而是由不同时代的人们不断添加和加以丰富的。
  小说有着日本古典文学中那种不动声色的忧伤凄美。阿玲婆婆69岁了,“进山”明确地提到她的议事日程上来。她为此悉心做了准备:出发前的饯别酒、编织新席子、为死去媳妇的儿子续弦。还有一件事情令她耿耿于怀,她已经到了进山的年龄,却生得一口好牙,让人觉得“她什么都能吃”。这让阿玲颇感羞耻,仿佛她还在与儿孙们争食物。在新媳妇来到的那一天,她在石臼上面磕掉了自己的两颗牙齿。
  每一件事情交代好了之后,她请来村中长老,完成最后的仪式。一切都按照规矩办——“进山后不能讲话”、“离家时别让任何人看见”、“从山上往回返时千万别回头”。这最后一条针对送母亲进山的儿子辰平而言,担心他舍不得母亲而前功尽弃。长老阿照甚至还交代“要是不愿意,可以在七谷这个地方往回返”。对此儿子并不理解。因为他的母亲一心一意要进山。她满心期盼进山的那一天能够下大雪,并不是出门的时候下,而是在进山的途中正好遇到一场大雪,这才是“好运气”。
  她最终如愿以偿。茫茫大雪覆盖了整个山林,留下了一个美丽的寂静世界。曾经弄过音乐的深泽七郎在小说中穿插了许多歌谣。这些歌谣如儿歌般天真无邪,在简短的旋律中,无可奈何的绝望变成可歌可泣的哀伤,冲淡了事情的残酷性,释放出一种含蓄之美。最后两首其一是:“老婆啊丢到后山,后山的螃蟹爬进来。爬回来也不许进门,螃蟹不是夜啼鸟”。其二是:“即是说寒冷彻骨,进山别让穿棉衣”。
  优美的叙事风格衬托出深明大义的阿玲婆婆。与年龄相仿的邻居阿又贪生怕死不同,阿玲本来可以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离开的,但她认为在过冬之前离开,能够省下更多的粮食给她的儿孙——那些更年轻的生命,这是她对于家人的最后一次贡献。
  如此一来,“进山”本来是习俗规范,在阿玲这里变成了内心的自觉要求,是她生命和人格的升华,死亡不是一件缺陷,而是一次精神上的超越。阿玲婆对亲人绵绵不尽的心意,显得比死亡更加长久。人们是在她“留”下来(“空”出来)的世界中生活,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便来自前人如此厚重的自我牺牲和馈赠。

  比较起来,1958年木下惠介的影片更加接近原作的含义。现在观看这部影片,如同观看一件小小的古董,也像是一个美丽遗迹。因为那全是在摄影棚里拍摄的,村庄、房屋、稻田都在室内,不知道人们所割的稻米是用什么来代替的。布景除了人工搭设,还有一部分是手绘出来的,但并不让人觉得虚假讨厌,而是感受到一种善意的 “自欺欺人”,甚至是一份天真无邪,传递出对于观众的邀请和美意。“田野”和“山坡”上的那种绿色,也是生气勃勃的。“落日”看上去有几分诡异,仿佛总在燃烧似的,有着许多寓意,令人印象深刻。
  最为突出的当然是它的音乐,由日本传统乐器三味线演奏,旋律哀伤婉转,一唱三叹,应了中国诗人白居易说过的“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又让人想起不久前逝去的中国作家史铁生的那句“命若琴弦”。音乐才是这部电影真正的讲述者和阐释者。除了对话,许多交代都是用歌词唱出来的,像是画外音或旁白,因而它更像是一部日本歌剧。影片的开始还有幕布,大幕拉开,“转瞬即逝的世界,与我们一同消逝的世界”,听上去颇有古代哲理悲剧的味道。
  扮演阿玲的女演员田中娟代的表演风格却是现实主义的。那时候的演员多么敬业啊,正当盛年的女人演成了鬼婆一般,整部戏弓腰驼背,为求逼真,还磕掉了自己的门牙。当观众看到只有阿玲一人忙忙碌碌,只有她一人离开家进山受死,会生出不同于小说的进一步感受:死亡是一件必须个人去面对的事情,阿玲婆婆要去的地方,是她身边的亲人无法体会的。即使是孝顺儿子辰平,他也只是完成自己的职责而已,他并不具体地关心母亲到底去的是什么地方。
  这是含辛茹苦的阿玲婆婆唯一替自己考虑的事情,也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私事。的确,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与他人分享许多东西,但是有一件东西是无法与他人分享的,那便是死亡。我们必须得一个人走向自己的结局,孤零零的,就像我们只身来到这个世界,在一片混沌中建立秩序。别人替我们包办很多事情,但是无法包办这件事情。如果说死亡是一门学问,那么阿玲婆婆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像是完成其中的某些课程。在死亡面前,这位伟大的女性又是一名恭顺的学生。在这件事情上,难道任何人有理由狂妄吗?
  1983年的这部电影风格立意迥异,这是一部今村昌平的影片而非深泽七郎的故事,这种翻拍是一种颠覆或反叛。当然这是可以的,只要是在这部影片里面自圆其说,旁人一样也可以根据自己的口味进行评价。
  一个最大的不同在于,今村的这部出现了很多乡野动物的镜头,它们在片中不断穿插出现,也起到了某种旁白或提词的作用,类似前部影片中的音乐。它们是多次出现的蛇、在黑暗中埋头寻食的耗子、正在交尾的青蛙及蛾子、夜间虎视眈眈的猫头鹰、吃着青蛙尸体的蜻蜓、被黄鼠狼追赶的鸡群、望着黎明升起飞走的秃鹫、黑漆漆的森林里不知名的飞鸟。蛇的出现多种多样,在黑暗中嗖嗖穿行的一条蛇,两个身体叠加在一起的双条蛇、正在孵出小蛇的母蛇、企图将一只死耗子直接吞进嘴巴的蛇。这是一个物竞天择的世界。这些动物的生存样态与村庄里的人们是平行的,阐释着这个封闭贫瘠的山村,其生活水平和人性水平与这些动物们不相上下。这些让人想起这位导演的那部早期作品《日本昆虫记》,也是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表现人。
  如此对待自己先人,用今天的话来说,这位今村先生就是个“愤青”。情节上也作了重大修改,生怕不残酷、不丑陋“不足以平民愤”,其实是他自己的愤怒。这个版本中加进了阿玲婆婆孝顺的儿子辰平曾经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因为父亲舍不得送奶奶进山;加进了辰平的儿子朝吉的对象阿松,来自偷盗世家,怀着五个月的身孕被村民们活埋,对此阿玲婆婆也负有责任,因为那晚是她故意让阿松回家受死的;再有比如阿玲婆婆的二儿子是个体臭无比的人,他只有找狗来性交,阿玲婆婆临走前为他做的一件事情是说动了本村一位60岁的老太婆,替他成全男儿身。还有其他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死去的丈夫留下遗嘱,让自己的遗孀每天接一个男人。可以说,这是一部自然主义的作品。刻意追求某种真实,也像是一部非常西方化的作品。
  这么说并不意味着不能接受人性的肮脏残酷,而是要看看这样做实现了什么,产生什么样的效果。所有这些逼真的细节,仿佛要完成一个功能,就是要说明这种残酷的弃老风俗是如何形成的,那是在一种怎样极度匮乏而丑陋的环境之下。但是这也许恰恰犯了艺术的大忌:那就是艺术并不负责提供为什么如此的单一解释。那是其他人文学科比如社会学、人类学的任务。
  而且处理死亡这个话题,与一个不曾谋面的未知世界打交道,是需要一些形而上的精神的。提供如此一幅形而下的丑陋画面,冲淡乃至瓦解了死亡所拥有的那种神秘感。如果生存是如此低贱和没有意义,那么死亡同样也是如此。生命中不拥有美好,死亡也变得如此空洞。如果没有超越的精神,每个人只是像动物一样死死地从内部抓住自己的生命,那么,阿玲婆婆何来最后坐在满地骷髅当中的那份镇静呢?她为何不像阿又那样多次逃跑、最后像粽子一样被捆绑着由亲生儿子推下山崖呢?
  虚构作品中的任何真实,都释放着一种对于真实的看法。也许今村的这一部影片并不是处理死亡的,他另有所指。他的整个叙事,与原小说中死亡及整个立意并不配套。2008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入殓师》的导演泷田洋二郎先生称,不清楚今村在这部影片中对待死亡的态度是什么,“因为他并不是单纯在描写死亡本身。他是以另一种不同的看法来拍那部电影的”。

  某种意义上,日本电影几乎没有不与死亡有关的,仿佛死亡是一位常客,时时来造访人们,甚至经常与人们生活在一起,在其中扮演着一个重要角色。在解释这部《入殓师》为什么在日本以及在海外受到如此欢迎的时候,泷田洋二郎说:“那是因为死亡对于全世界的人来说都是普遍的东西。出生与死亡是全世界共通的两件大事吧”。
  道理上是这样。但是一般人们却更愿意回避这个话题。智慧如托尔斯泰,因为感受到自己异常的活力和完美,竟然怀疑自己是否一定要死去。高尔基一语击中他的致命弱点——这个人(指托尔斯泰)在想:“为什么大自然的规律不为他破例,让一个人生命永存呢”?
  渴望在这个世界上活得长久,“重”生“轻”死,这些是人之常情,然而从中演变成对于死者的轻视,继而又发展为对于接近死者的“入殓师”这个行业的轻蔑,这是不公平的。人间的等级制度不应用到生者与死者上面来。人们害怕死者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们再也不会带来伤害。死者本身被死亡所伤害,并不意味着他们要继续伤害别人。
  《入殓师》这部影片首先打动人的,是对于死者那样一种平等、爱怜的态度。失业的大提琴手大悟先生在一则“帮助人们旅行”的广告误导下,走上了这条道路,其准确的含义是“帮助人们上路”。这位年轻人有着眼睛和心灵的双重敏锐,在师傅的帮助下他开始慢慢悟出这件工作的深意:“让逝者的面容恢复生气,赋予他们永恒的美丽,冷静、准确地帮助他们入殓,这其中充满了温柔的爱”。
  死亡不加掩饰。尽管入殓师只是短短的一瞥,但处在那样一个终点的位置上,便能够将这个人的一生尽收眼底。这个人男扮女装,需要小心询问家人入殓是作为 “男装还是女装”;那个人是位贤妻良母,家人痛心不已,除了让她重回美丽之外,还要加上一点日常用品如她的口红或她的丝巾,才显得温柔亲切。大悟先生小时候便开始去的那家澡堂60多岁的女主人,为房子的事情与儿子格格不入,与一个老顾客(焚尸炉的师傅)却有着恋情,她一丝不乱地呵护着自己的生活,也需要别人一道呵护她。“死就是一扇门,死这件事情并不代表着结束,而是穿过这道门继续往下走”,她说。
  人生有一种经验与死亡类似,那就是分别。大悟的父亲在他6岁时带着别的女人离家出走,一去杳无音信,留下大悟母子相依为命。大悟有理由恨这个父亲,这种恨当中掺杂着儿时温暖的记忆及爱,他始终保留了父亲赠与的那块石头。及至父亲去世,他终于赶到,亲自为失散多年的父亲举行庄重的入殓,他几乎记不得父亲的模样了,此时正好可以端详他。在世时不能弥补的的裂痕,父子之间不能跨越的鸿沟,通过死亡获得弥补。
  仪式感也在影片中发挥了重要的角色。死者是在另一个世界,要想让他们的面容显得亲切柔和,需要一套特殊的规则或程序,才能将他们再度带回人间。其间入殓师的每一个动作,一招一式,前后顺序,衣服袖子是从左往右还是从右往左开始穿,都有相当的讲究。按照“上路”的要求,这套特殊的“语汇”既将阴阳两界分离开来,又将它们结合在一起。
  然而,这部影片还是有些美化了。在它力图向观众说明,这不过是一件日常与正常的工作(入殓师),但是同时却削弱了这项工作的艰巨性和残酷性。影片中的死者得到了几乎是华丽的修饰,入殓师也受到了应有的理解和尊重,但实际上许多人根本没有这样的机会,某种社会偏见根深蒂固。影片中虽有描绘,但是比较肤浅,处理得比较光滑。

  本人正好看过两部中国独立制作的纪录片,与这个主题有关。一个是黄文海的《西去离此不远》(2009),一些尼姑自愿担当起穷苦人的“入殓师”,显然这不是普通的工作,而是需要强大的宗教精神、宗教关怀的。那些被丢弃的穷人的境况实在令人唏嘘,他们死后的窘迫也是他们生前极度匮乏状况的延伸。阳建军的那部《风花雪月》(2009)记录的是一个阴阳先生世家,实际上这也是阳建军本人的家庭。影片拍摄过程中患癌症的父亲去世,作为儿子阳建军记录了这个过程。临终前的父亲瘦得令人难以想象,他一辈子关怀他人的生死,自己却在极为孤独的情况下痛苦地悄然离世。当然中国的情况与日本不同,但是《入殓师》中既然提到了对于这个行业的歧视,那么情况实际上应该是更加艰难的。
  2008年另有一部日本出品的影片《步履不停》很是不错,导演和编剧均为是枝裕和。整个影片只是围绕着一场家庭聚会,就像任何一个家庭都会遇到的那样,人们精心繁复地准备饭菜,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一句没一句,看起来漫不经心、信手拈来,但是却大有考究,平淡中将某种坚实的内核逐步推进,小格局见大精神。
  母亲谈起逝去的长子如同他活着一样,在任何话题上这位逝者便“插”了进来,仿佛他仍旧在场,家里保留着他原来的房间。他是在海滨为救落水少年而丧生。倒霉的少年在片中也有出现,每年都被邀请前来,溺毙儿子的父母始终对他有怨恨。怨恨这个东西与生俱来,人们在这个世界上待得有多长,他们就有多少怨恨。这个家庭里父亲与母亲之间也有怨恨,妻子埋怨丈夫在儿子去世时还在自己的医院里上班。她不知道抱怨多少次了,每次丈夫都要声明:“我在给一个食物中毒的病人治病。”
  次子带着妻子与继子回家,不免也是波澜的来源之一。他从来无心继承父亲的医院,也与模范哥哥判若两人,他时时压在舌头底下的一句话是“我不能取代哥哥的位置”。但是一旦他出现,人们自然会想到他逝去的兄长,母亲在讲述兄弟俩小时候的故事时张冠李戴。这位逝者虽然没有出现,但是像空气一样,时时刻刻环绕在人们周围,但是并不产生压抑感,而是一再让人感受到他的精魂所在。母亲看到一枚黄蝴蝶在家里飞来飞去,最终停留在逝者的相片上,坚持那就是长子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回来与大家团聚。
  “即便死了,人们并没有真正地走”。如果曾经一道生活过,那么就永远一道地生活着,永远成为你的一部分。生活中即使疙疙瘩瘩,人们互相之间尽管有许多不如意,然而有一些东西是不灭的,那是构成生命底色的那部分。生命原来是互相传递的,在前人与后人之间,存在着看不见的紧密连结,这是这部影片告诉人们的。正像影片中的小男孩所说:“我成了在秋季运动会上接力跑的人”。比较起来,这部影片甚至比那部奥斯卡获大奖的影片《入殓师》更加具有可信性,更加温暖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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