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伟明
18岁的杨丁义舍不得给自己买一部手机,而他那些在县城里抢劫的“兄弟”们,都已用上了触摸屏。
自从今年6月从广州辞职回到老家徐闻后,他就一直没找到工作,在家里和父母一起养蚌做珍珠。他的“兄弟”时不时向他伸出橄榄枝,邀其“入伙”。
隶属于湛江的徐闻位于粤西南,是中国大陆的最南端。在珠三角倒闭潮以及产业转移的作用下,一些“90后”工人陆续返乡。与此相伴的是,今年以来发生在这座边城的抢劫暴力案件增多。根据2009年对全国31个省的农民工监测调查,在所有外出农民工中,新生代农民工即1980年之后出生的外出农民工的比例超过了一半,占到58.4%。“在徐闻,你最好低调一点。”当地刑警李良如此提醒记者。而徐闻居民在讲述完自己目睹的暴力犯罪案后,总不忘补上一句:“徐闻从没有这么乱过。”
最近的一个月来,当地公安局已经采取了“清风”、“断源”等打击暴力犯罪的行动,但人们还未从此前的暴力阴影中走出,很多人都表示晚上不敢随便上街。
社会治安滑坡的背后,是粤西地区严峻的就业形势。初中毕业生和中途辍学者源源不断地加入无业大军,而那些从珠三角返乡的二代农民工,又加剧了这种严峻。当青春无处安放,便化为暴力涌向街头。
回流的年轻人
杨丁义家在徐闻县南山镇的一个海边渔村。2007年,他认为学习“不好玩”,初一没读完,就辍学离开镇里的五里初中。
两年后,他的同学初三毕业了,其中大多数人上不了高中,寻思出门打工。杨丁义和几个初中同学一起去了珠三角。在近两年的打工生涯中,杨丁义几乎把珠三角走遍。他在东莞的4个地方打过工,在深圳、佛山做过短工,最后在广州一家女包厂干了5个多月。
他的工资一直在2000元左右徘徊。一开始,这个收入勉强还行。但渐渐地,随着珠三角生活成本的提升,越发捉襟见肘。他甚至一直都舍不得给自己买手机。
他逐渐觉得打工也很“不好玩”。每一次换工作,他要站在流水线边上,从早干到晚,下班时已浑身无力,没时间娱乐,没啥朋友。今年以来,他所在的那家女包厂开工不足,他是拿计件工资的,到手的钱更薄。他决定辞职回家。
一个月之后,同村的同学林杰飞也从珠三角回来了。此前,林杰飞在中山一家电子厂打工,每天工作10小时,非常累,他习惯说雷州话,和讲普通话的工友很难交流。今年7月老板“跑路”,工厂倒闭,他索性回了徐闻。
林杰飞的表妹也在中山打工,但她所在的服装厂今年没什么订单,总是半开工。“辞了这份工,去别的厂打听,也没什么活干。”于是她和表哥一起回了家乡。
扩展到整个粤西地区,回流的民工的人数规模不小。广东社科院珠江区域经济研究中心主任成建三估计,珠三角吸纳的外来打工人口超过4000万人,省外占2000万-3000万人,粤东、西、北占1500万-2000万人。受近两年的民工返乡潮影响,回流外省的人口在数百万到1000万之间,省内回流也是数以百万计,其中,估计超100万的打工者回流粤西的湛江、阳江、茂名、云浮等地。
成建三分析称,民工的省内回流,除了因为劳动力成本上升、原材料上升、人民币升值等而导致出口贸易型企业困难、倒闭外,还由于广东省近年来实行的“双转移”——把产业和民工向粤北和东西两翼转移。东莞台商协会秘书长温智谋不久前就告诉记者,当地政府正通过提高用地、用人、税收成本等手段,促使一些劳动密集型的企业搬走。
杨丁义和林杰飞们被“转移”回来后,在村里无所事事。白天,林闲在家里玩手机,晚上和杨一起喝酒,杨再借林的手机打打电话。
村里也有不少同龄人也从珠三角回来,都是杨丁义和林杰飞的“哥们”。不久后,其中有3个就因为砍死了人被警察抓走。
事发在今年8月28日那天,邻村一名小伙子受邀去县城酒吧参加一个生日Party,结果被一帮人刺死。林杰飞的那三个“哥们”就是那帮人中的一份子。“警察来抓人的时候,父母和村里人都很惊讶,他们3个在村里看起来很斯文,怎么都不相信他们会杀人。”林杰飞所在村子的村支书说。
◆下转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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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最近的一次人口统计,村里经常出去惹事的“闲散人员”接近20人,有大半是近两年陆续从珠三角回来的年轻人。而在两年前,村里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这些20岁左右的年轻人,把徐闻弄得满城风雨。
刑警李良告诉记者,这些年轻人以抢五羊摩托为主,车的销赃价格往往超过5000元。他们在犯案的时候,脸也不遮,甚至在白天出动,好像根本没意识到自己在犯法。“更可怕的是,他们还用枪来打架和抢劫。本地人做的猎枪,大概60-70公分长,子弹是铁珠子,一次可以打出上百发子弹,近距离伤害特别大。”李良说。
县政府和党校的两名人员告诉记者,以前也有街头犯罪,但从来没像现在这么频繁。如今的徐闻,女人上街不敢佩戴贵重首饰,男人开摩托车上街都小心翼翼。
李良也感觉今年治安形势比往年严峻。目前的经济和治安形势,对徐闻乃至粤西而言,都是新课题。为此,湛江市公安局专门设立了一个整治徐闻治安的工作组,会同徐闻县公安部门一起,开展“清风”、“断源”等专项扫荡运动。
接纳不了的县城
这些犯事的年轻人还有一个共同点,无业。在刑警李良看来,正是因为无业没钱,又好面子,有高消费需求才走上偷和抢的路:“今天自己女朋友过生日要花钱,明天别人的女朋友过生日要送礼,自己又没钱,就去偷去抢了。”
对这些年轻人来说,在徐闻找份满意的工作并不容易。
林杰飞说,徐闻的几家罐头厂、包装厂的工资只有1000来元,太低了,他不愿意去。城里的一些酒楼也在招工,但工资更低。
记者走访徐闻几家较大的水果罐头厂、水产品加工厂发现,由于目前是淡季,这些工厂许多处于半开工状态,有些干脆停工。位于海安镇的经济开发区是当地唯一的工业区,其中一家规模颇大的菠萝罐头厂员工告诉记者,工厂招满人时也不超过200人。
这个开发区早在1996年就开建了,但只迎来了11家企业。徐闻县经贸局办公室主任谢苏培说,11家企业中能运转的只有9家,9家中几乎全部是以当地特色水果、水产品为原材料的食品加工厂。仅有的一家电子厂,目前也处于半开工状态。
徐闻县统计局数据显示,2010年,徐闻全年GDP是77.7亿元,第二产业的比值只有13%。县里有36家规模以上的企业,主要就是食品罐头厂。谢苏培说,这些食品加工厂,在徐闻工业中的比重高达80%。
食品加工是徐闻的特色产业,但由于其原料来自当地农户种植的水果,生产具有很强的季节性。往往是在收购旺季时生产几个月,就停工等下一个旺季再重启,有些时候,农产品价格太高,这些工厂甚至没法收购到原料。由于工作不稳定,工厂只能招临时工,工作很累,愿意进厂打工的几乎全是中年人。
留给年轻人的工作机会特别少,需要他们的工作,他们又不想干。谢苏培说,县城里的一些酒楼需要年轻员工,但往往招不到人。“我有个朋友自己要开一个酒楼,招不到人,就开不成了。”
在广东省“腾笼换鸟”、产业“双转移”政策实施中,徐闻县乃至湛江市几乎颗粒无收。现在的情况是,人回流到了粤西,工厂却没有到来。
成建三说,珠三角劳动密集型的企业更多迁往粤北、粤东。而粤西主要接收国企的大型项目,如宝钢、中科石化两大项目落户湛江东海岛。“这些是资金密集型项目,不是劳动密集型项目。”
这受制于多个方面的约束。谢苏培说,徐闻距离珠三角远,坐车要8个多小时;工业园区的配套,包括六通一平、安保等配套没跟上;工业用地指标不够,目前已有的海安经济开发区,里面混杂着工业、住宅用地和耕地,“企业过来要找块20亩地都没有”。
谢苏培说,目前徐闻县正草拟一个新开发区的规划,准备将一个上万亩的农场划成工业园。
但在这个纸上规划成为现实之前,徐闻的年轻人将继续纠结,而且,还有更多的年轻人正从学校流向社会。
在徐闻,上高中不是件容易的事。徐闻县教育局一名副局长说,本县教育较为落后,每年初中毕业生升学入高中,会有4000人无法容纳。
没机会读高中的人还有机会读技校。但记者获悉,县里仅有一所技校,招生人数只有3000人,许多人在中途就辍学进入社会。
中途辍学的情形在整个湛江都很普遍。根据2007年和2010年的两份《湛江市国民经济和社会发展统计公报》,2007年湛江的初中、高中分别招生17.3万、4.71万人,但到2010年这批学生该毕业时,初中、高中毕业人数只有14.78万人、4.27万人。
事实上,徐闻县政府层面已看到劳动力富余所构成的社会风险。2011年徐闻县《政府工作报告》中,打击犯罪的解决就业问题被一同提及。其中提到,“加强与珠三角地区企业的联系和合作,积极组织农村富余劳动力转移。鼓励、支持和引导个体、私营等非公有制经济发展,增加就业岗位。”
回不去的农村
这些年轻人甚至连回到土地都很难了。
种香蕉、甘蔗、菠萝,出海打鱼,村子处处都有一股鱼干的腥味,徐闻的农村生活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但事实上,由于农家少年的无所事事,这种安宁的外表正被慢慢撕裂。
尽管回到了农村,但这里的一切农活完全和林杰飞无关。这个村里靠海吃海,但打鱼是个累活,每天凌晨5点就要出海,有时候一次出海往往要在海上过三四天才返回陆地,辛苦是一方面,父母更担心孩子的安全。记者走访渔港发现,从出海打鱼,到上岸的从渔网解鱼,再到买鱼贩鱼等过程,都很难见到年轻人的身影。
而林杰飞本以为,自己当不了工人,至少还有一条后路可走——回乡下当农民。不过,这条路已被堵死了,他家为数不多的地已租让出去。
林家有三四亩香蕉地,在年景好的时候,1亩香蕉地可收入1万元。
在2002年之后的几年,徐闻一直没有遇到大的台风,很多农民大面积地种香蕉。“这其实是一种赌博,”谢苏培说,“农民们种香蕉时往往这么想,今年应该不会有大的台风。”
农民赌赢了几年后,在去年夏秋的两场台风中严重亏损,第一场台风刮过,徐闻的香蕉被刮倒不少,第二场大台风将许多香蕉园被夷为平地。
由于种植香蕉面临着台风风险和市场价格波动的风险,以及农资成本的提升,使得小规模种植面积的收获很小、风险很大。香蕉农在这两年开始把土地廉价出租给种植大户,每亩每年的租金仅为400元。而在以前,这个数字一度是800到1000元。
谢苏培说,现在徐闻整体香蕉种植面积在渐渐缩小,不少农户放弃了农业,到县城里开三轮摩托车搭客。
而更多的年轻人对农活已经失去了兴趣。“这一代年轻人哪还吃得了苦,他们从小就没干什么活,父母疼得很。不管是下地还是出海干活,他们都做不了。”上述村支书说。
杨丁义在家里还能帮助父母养蚌做珍珠。但他说,父母并不真的需要他帮忙,如果工厂开出的工资还可以,他会考虑回珠三角打工。林杰飞的父母从未提出让儿子当帮手。他们认为儿子终究不会留在农村,更何况,老俩口出海也惯了,不需要人帮忙。回到家的林杰飞俨然是个客人。
尽管刚从珠三角回到家不算久,但林杰飞的父母一直想“赶”儿子回珠三角去打工。他们问记者说,“你在广州有认识的老板没有,能介绍个地方让他去打工吗?就怕他学坏了。”
对林杰飞们来说,在珠三角和故乡呆下去都不容易,他们的青春无处安放。(文中林杰飞、杨丁义、李良使用的是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