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娟
2011年12月6日,两位老诗人,中国的牛汉和日本的谷川俊太郎同获第三届中坤国际诗歌奖。牛汉说,谷川的脾气和自己一样,硬,直;但从面貌上看,谷川已褪去火气,慈穆静远;看他的诗句,那“四月我终于死去了 站在佛陀的身边往下看 下界正盛开着樱花”的诗句,已然超脱了凡俗、一派祥和。但牛汉还在人间,带着人间烟火气,带着他“热血老年”的脾气,偶或迸出电光石火。
作为诗人,牛汉一辈子没有写过一首快乐的诗,温柔甜蜜的诗。不是不想写,没有那样的生活,哪来那样的诗?不知道是不是一种补偿,晚年他喜欢吃一切甜的东西。
可以想见牛汉内心的苦痛。33岁就被打成“胡风反革命分子”,从1955年开始厄运不断,被捕、开除党籍、降级使用、劳改、关牛棚、下干校,妻子儿女亲友尽受牵连,到1980年平反,长达25年!什么人,扛得住25年的折磨与销蚀!他当然记得1949年开国大典前夜,他奉组织之命,带着二三十名青年学生去打扫天安门。他们打开紧锁的重门,惊飞了里边的麻雀、鸽子。天安门上荒草丛生,他们用刺刀橇,用手拔,手都流血了。他们点亮汽灯,干到第二天天亮,清理出十几大箩筐杂草、尘土和垃圾。10月1日,年轻的牛汉站在天安门前,等待着。他回想他的过往,他曾为了拒绝集体加入国民党而宁可不要文凭;他闹学潮,被关进监狱;因拒捕头上挨了一枪托,从此一辈子被梦游症纠缠……但无论如何他想不到,就在几年后,他被打成“胡风反革命集团成员”,被捕,开除党籍。他与新中国将一同受难。历史的百转千回,正是人间正道沧桑。
了解诗人的经历,就懂得了诗中的血泪。他写《我是一颗早熟的枣子》,哀悼被斫伤的青春,“一夜之间”,“仓促地完成了我的一生”;他写《华南虎》,那是被囚禁的野性与被戏耍的尊严不可遏制地燃烧着一团神圣的愤火。在屈辱隐忍的漫长岁月里,诗人喑哑了喉咙。牛汉写过一篇散文《对钟声的思念》,其中写道:
我深深地同情北京的钟。它们这许多年被闲置在楼阁中,被厚厚的尘埃覆盖着,一定感到寂闷,说不定有一些已经得了忧郁症,即使再敲也发不出高昂的音响了。
是啊,那些受迫害的文人,有人惨死,有人失智昏狂,有人被彻底“改造”、“左”得可怕或“乖”得可怜,更多的人冷漠孤僻甚至怪异,或者佛、道心境一切“通达”,总之都是令人嗟伤的惨状。而多么难能可贵,另有一些罹难者没有被改造——受难岁月横贯他们的青壮时期,到平反时,他们年龄已过半百,但心境却神奇地年轻,仿佛他们的青春期因严寒冰冻而保鲜、延长了!牛汉就是其中一个。他以他1米90的结实的体魄和诗人的心灵抵抗住了那一切异化。
1971年到1974年,管制放松了,牛汉不用再像牲口一样拉板车、干重活儿了,他整天游荡在干校附近空茫的山林湖泊。也许是他的蒙古族血统使他格外地与大自然贴近,心意相通,一棵壮美的枫树,一丛丛车前草,毛竹巨大的根块,三月的黎明,天空中的鹰,林中的麂子……在在令他感到圣洁、美、自由——两千年前,屈原也曾是这样地游荡过——他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诗的世界。牛汉回忆当时情形,说:
诗如钟锤般撞醒了我,敲响了我。一个诗的世界,一直久久地被封闭在我的心里。几十年的人世沧桑并未把我和诗拆开。我不是返回到孤独的内心世界,而是异常坚定地进入了世界的内心。面对荒诞和罪恶,我和诗一起振奋和勇敢了起来,我变成了一只冲出铁笼的飞虎,诗是扇动着的翅膀。
平反后的牛汉称自己是“热血老年”。无论是写作还是办《新文学史料》、办《中国》,他依然热情,敏感,充满创造力,依然真诚、执著、不苟且、不妥协,用他的话说,就是:我毫不含糊!而当时,乍暖还寒的文坛,“左”的教条已然存在。
30年代就参加革命,加入组织,牛汉却从来没有被那些教条束缚,因为“五四”民主与科学的精神滋养,一辈子追求真理、自由。最初是曾在北大旁听的父亲将鲁迅、周作人、徐志摩、朱自清的作品带回家,父亲有成套的《新青年》、《语丝》、《译文》杂志,少年时代的牛汉在接受知识之初就有幸获得中外文化的丰富滋养。其后,沿着这条知识路径,他结识更多的文坛师友,比如胡风、艾青、田间、戴望舒……牛汉是经过了“五四”新文化精神洗礼的人。
从热血青年到热血老年,几十年的岁月中,牛汉一直在苦苦跋涉。在他荣获马其顿“文学节杖奖”的获奖感言中,他写道:
我是生于中国最混乱、动荡的年代,我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息息相关的。我不逃避,不背叛,从热血青年到热血老年。我一直到老,血还是热的。冷血的人是不会写诗的。
牛汉对创作有很高的期许,对艺术,他心里自有标准。从歌德、里尔克到莱蒙托夫、茨维塔耶娃,那许多令人崇敬的诗人所取得的成就都在他的视野里,而整个中国诗坛就跟他的“家谱”一样,百年中国诗歌,每个诗人的出现与消失,每个诗人的变化,他都了解。对于他怀有敬意的前辈诗人们所达到的艺术境界,无疑他存有超越之心。
在一篇散文中,牛汉描述过毕加索最后的自画像中令人惊怖的双眼——咄咄逼人的自信,征服者的骄傲,创造者以生命之有限面对艺术之无限,绝望与不甘激起神圣的愤怒!充满生命感的眼睛,91岁的毕加索的眼睛。那是一种庄严境界。是墙上挂着“难得糊涂”座右铭、六七十岁就祈望安享平顺晚年者所想象不到的境界。
不必问诗人年龄几何,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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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坤国际诗歌奖”
是中坤诗歌发展基金设立的一个国际性诗歌双年奖项,是目前国内奖金额最高,同时影响力也最为广泛的面向国际的民间诗歌奖项,现由北京大学中国诗歌研究院主办,中坤诗歌发展基金予以资助。该奖倡导诗歌中深切的人文关怀、批判精神和理想维度,在广泛的国际交流中促进中国当代诗歌的繁荣和发展。
2007年
首届获奖者为翟永明、伊夫·博纳富瓦、顾彬、绿原。
2009年
第二届获奖者为北岛、阿多尼斯、赵振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