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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力制衡与宪法修订
——辛亥革命百年系列之二十八
本报评论员:章敬平

  皇上走后
章敬平
法学博士
zjphhh03@gmail.com
  1959:彭德怀的悲剧人生
  1959年7月1日,四处巡游的毛泽东通知中央政治局,他要就近前往庐山召开省市自治区党委书记座谈会。本来,毛泽东希望通过这次会议纠正“大跃进”的“左”的错误,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逼”着他玩了把杀鸡骇猴的把戏。
  操刀的自然是毛泽东,“鸡”是彭德怀,“猴”是中共中央的头头脑脑。
  7月13日,彭德怀给毛泽东写了一封措辞尖锐的私人信件,客观中肯地提出了政治经济生活中存在的问题,希望中央和毛泽东吸取教训。信写过之后,他问属下,某些措辞是否过激。属下回答说,实事求是的话,没什么问题。
  不过3天,问题来了。毛泽东将彭德怀给他的私人信件公之于众,取名《彭德怀同志的意见书》,批示与会者讨论。彭德怀预感不妙,想收回他的私人信件。
  一切都为时已晚。我们从后来发生的毛泽东和彭德怀的激烈冲突中,可以猜想,毛泽东读到这封言辞恳切的信件,是多么的恼火。毛泽东怒不可遏,新仇旧恨齐上心头,工作分歧变成了个人恩怨。
  7月27日,毛泽东和彭德怀面对面的冲突戏剧性地展示在与会者面前,情绪颇不稳定的毛泽东,手在空中挥舞,他首先指责彭德怀,与他共事30年,三分合作七分不合作,而后责问彭德怀,有意见为啥之前不说。大人物吵架跟小孩子也差不了多少,根据《党史文苑》的描述,毛泽东连珠炮似的逼问彭德怀:“庐山会议快结束了,怕是没有机会了,是不是?所以,就下了战书。你骂了20天,指名道姓,喋喋不休,还要怎么样?”彭德怀急了,他噌地一声站了起来,扯开嗓门:“在延安,你操了我40天娘,我操你20天的娘还不行?”“哦,你要操娘?”毛泽东脸色一沉,把嘴一抿,将指尖那根没有吸完的烟,摁入烟灰缸。庐山会议的主题由此发生改变,反左变成了反右,党内讨论变成了政治迫害。
  当毛泽东的“宰牛刀”捅向彭德怀,与会者吓呆了。当他们发现毛泽东批判彭德怀的意志无比坚决,起初觉得彭德怀的信写得不错的人,也开始违心地改变观点,一边倒地加入批判彭德怀的大合唱。人们在当时的表现,我们今天说起来,都觉得难为情:
  当时的主席指责彭德怀反对唱《东方红》,反对个人崇拜,不赞成“毛泽东思想”写入党章;
  当时的总理指责彭德怀“没有领袖观念”,“要把旧社会的骨气带到党内,犯上作乱”;
  当时的元帅们也指责彭德怀桀骜不驯。有位元帅流着眼泪激动地说,毛泽东同志健在时,你就这样,将来党内谁管得了你。另一位元帅上纲上线地指责彭德怀“野心很大,想大干一番,立大功,成大名,握大权,居大位,声名显赫,死后流芳百世。他非常嚣张,头昂得很高,想当英雄,总想做一个大英雄——自古英雄不能并立,因此就要反毛主席”。
  在个人崇拜渐成风气的政治背景下,彭德怀像个挑战风车的堂·吉诃德,灰溜溜地败下阵来。他不是为了反对个人崇拜才给毛泽东写信,而他给毛泽东写信却直接促成了个人崇拜的政治局面。在他之后,再也没人敢在毛泽东头上动土。或许,毛泽东的本意不在于杀一儆百,但他对彭德怀的无情打击,的确收到了杀鸡骇猴的效果。
  从此,毛泽东成了绝对的权威,真理的化身,全世界最大的天才。从此,彭德怀的命运跌入低谷。
  回顾历史,我们对做了“鸡”的彭德怀充满了同情,赞叹,对做了“猴”的与会者充满了不满,不屑,乃至于愤怒,说他们落井下石,无情无义。
  同情赞叹彭德怀是对的,仗义执言为民请命的人们,理应受到正面的评价、道德的褒奖,但是,反过来指责那些吓坏了的“猴”则未必对。扪心自问,跟那些批判彭德怀的人换个位置,我们的表现是否一定比人家好?有些人因为工作关系,去了彭德怀在庐山的卧室,日后都能遭到政治陷害,被诬为“彭德怀反党集团”的成员。如此政治环境下,谁不战战兢兢,谁能仗义执言?
  人,生来就是自私自利的家伙,欺软怕硬的动物,趋利避害的物种。不畏强权万死不辞地追求真理的人,过去有,现在有,未来还会有。但是,这样的人,是稀有物种。历代帝王都喜欢将刚直不阿的谏臣写入史书,大加褒奖,希望臣子们以他们为榜样,为他们缔造万世不倒的江山。可是,去二十四史中看看,刚直不阿的谏臣较之曲意逢迎的佞臣,孰多孰少?道理很简单,做谏臣固然光荣,但是代价太高,收益太小。
  站在帝制王权的一边,喝令自私自利的臣子去做谏臣,是中国历史的传统。儒家知识分子喜欢拿着叫人殉道的教义,逼迫人们去斗争,去正义,去伟大。否则,就用“春秋责备贤者”、“饿死事小失节事大”这样的大道理,把你绑到道德的耻辱柱上供他们鞭挞。这些儒家知识分子当中,有一小部分,真诚地以救世者自居,鼓励别人做谏臣,自己也做谏臣,虽九死其犹未悔。更多的人,只能站在道德高地上,躲在毛泽式的宰牛刀挥舞不到的地方,猛吹冲锋号,督促彭德怀这样的人,去冲锋陷阵。见人牺牲了,殉道了,就夸奖他,给他立碑,见人退缩了,投降了,就羞辱他,让他遗臭万年。从人类的经验来看,这样做,解决不了问题,相对于长远有效的权力制衡,道德鞭策只能收效于某时某地某人。
  重思1959年彭德怀的悲剧,指责吓坏了的“猴”,没什么意义。我们需要的不是道德清算,不是针对“猴”的道义批判,而是对于操刀者何以能够杀鸡骇猴的制度反思。试想,如果存在分权机制,怎么可能会有彭德怀的悲剧?权力天然地具有自私的一面。在权力没有制衡的年代,期待权力高度集中的掌权者一心一意为公众谋福利,就像买彩票,靠的全是运气。彭德怀没有中彩票,在庐山倒霉了。中国人没有中彩票,他们在万岁万岁万万岁的顶礼膜拜中,丢掉了限制掌权者的公民权利。
  1960:终身总统的戏法
  不知道蒋介石对权力的迷恋,与他孤儿寡母备受欺凌的童年生活究竟有多大关系。我所知道的是,他是一个终生醉心于权力的人,为了拥有权力,不惜背上终身制的骂名。1960年,为了“当选”总统,做终身领袖,一生10次成为美国《时代》杂志封面人物的蒋介石,不惜丢尽脸面,像是一个变戏法的耍猴人。
  这一年,蒋介石第二届总统任期届满。对这个终身操劳的人来说,该是告别政治舞台、安享天年的时候了。但他怎么也不肯离开总统的宝座,哪怕违宪也在所不辞。按照《中华民国宪法》,中华民国总统任期六年,连选连任只能一次,他要再当总统,就“违宪”了。
  违宪,就是违反宪法。在任何标榜民主的国家,违宪是比天还大的事。蒋介石这一生,左手民主,右手刀剑;舞的是刀剑,说的却是民主。光天白日之下公然违宪,他肯定不干。想不违宪,就得修宪。看透蒋介石的心思知道他不甘心就此解甲归田的幕僚们,嚷嚷着劝他修宪。蒋介石摆了摆手,宪法不能修,我们要把他带回大陆去。
  不想违宪,不想修宪,不想下野,怎么办?故乡盛产师爷的蒋介石再一次感受到师爷们的可爱,他们为他想出一个三全齐美之策,那就是,不修改宪法,修改附属性的临时条款——《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1947年,国民政府前脚颁布宪法,后脚就宣布“厉行全国总动员,以戡共匪叛乱”,全国进入“动员戡乱时期”。非常时期得有总统这样的非常人物采取非常措施,但是,宪法是根本大法,不能朝三暮四地随便修改。若要避免繁琐的宪法程序耽误国家大事,就得赋予总统非比寻常的特殊权力。出于这样的想法,国民党炮制出《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作为附属性的临时条款,授予政府临时应变的权力。
  值此要连任不要违宪的关键时刻,蒋介石的幕僚们想到了这个秘密武器。他们三下五除二就修改了《动员戡乱时期临时条款》。这个条款说,动员戡乱时期,总统可以连选连任,不受连任一次的限制。这一修改,不但避免了修宪的麻烦,保住了蒋介石捍卫宪法的面子,还为他在有生之年做终身总统,一劳永逸地扫除了障碍。反正,打回大陆遥遥无期,动员戡乱使命长存,只要他还活着,他就可以拿“人民的意愿”做挡箭牌,玩连选连任的游戏。
  3月21日,游戏开始了,国民大会隆重召开,“万年国代”们跑到中山纪念堂,装模作样地为蒋介石投下了“神圣的一票”,不服老的蒋介石终于绕过宪法,第三次做起了总统。
  不清楚远在华盛顿的美国总统怎么评论万年国代选举终身总统的闹剧,在这个蒋介石寄予无数期待的国家,总统连任不得超过两届的宪政规则,已由宪法惯例变成宪法修正案的一部分。让我们简单回顾一下美国总统任期制的历史,它会从另一个角度帮助我们理解“终身总统”的荒诞不经。
  美国独立之后的第一次制宪会议上,国家元首的任期问题,始终是个争论不休的热点问题。有人真诚地认为,一个有力量的国家元首应该是个终身总统,只有终身总统才能保障国家长治久安。此论一出,大多数人表示反对,他们认为,这种染有浓郁的贵族政治倾向的制度安排,与美国立国宗旨誓不两立,美国将因此远离民主,亲近专制。吵到后来,各种观点相互妥协,大家一致确定:总统每任四年,可以连选连任。
  八年之后,德高望重的华盛顿总统坚决要求辞去美国总统职务,退休回家,安养天年。他表示,如果国家日后需要他,他绝对不会以年龄和退休为借口,放弃公民对国家的责任。
  在尊重惯例的美国,此后一百多年里,总统连任最多两届成为一种惯例。然而,惯例毕竟是惯例,特殊情况下,一定会有人打破惯例,寻求突破。二战期间赫赫有名的罗斯福总统,就是一个突破惯例的人,因为第二次世界大战,因为他在经济大萧条中赢得的崇高声望,他不但当选了四届总统,还死在第四届总统任上。一部分人惊醒过来,他们发现,罗斯福对权力的贪恋,已将美国宪政精神置于危险的境地,崇尚共和制厌恶君主制的美国人民,已被笼罩在独裁统治的阴影之下。
  很快,国会通过了总统任期不能超过两届的宪法修正案。在蒋介石首届总统任期过半的时候,美国最后一个州批准了这一宪法修正案,华盛顿开创的总统连任两届,任期八年的先例,通过严格的法律程序,成为美国宪法中熠熠生辉的篇章,成为世界宪政史上不朽的典范。以美为师的中国立宪者,也效法美国,在《中华民国宪法》中规定,总统连选连任只能一次,再连任即属违宪。
  宪法是死的,野心家是活的。蒋介石靠着一纸附属性临时条款,变了个戏法,非但避免了违宪的尴尬,还一劳永逸地当上了终身总统,直到10余年后撒手人寰,他仍然是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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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8 版: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