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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利亚还没有春天

  丁力
  在当今世界,官府下令开枪屠杀本国人民的事件时有发生,在某些国家甚至还很常见。这种屠杀是“有计划、有预谋”的,不是一般的刑事案件。统治者不能容忍百姓对他们的绝对权力提出质疑,遑论反对。为了维护自己权力的稳定,专制统治者把国民视为敌人,毫不犹豫地向他们开枪开炮;在百姓一方,他们没有(更准确地说,失去了)选择统治者的权利,在长期压迫和剥削之下积累痛苦和愤怒,终有一天会走向街头抗议。于是,屠杀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无论统治者提出的理由多么荒唐,作为现实存在,许多人也会接受他们的统治——尽管多少有些无奈。但有一个界限:他们不能把权力建立在对民众屠杀的基础之上。国际社会不再接受大规模屠杀平民。一旦屠杀被揭露(在信息时代难以掩盖鲜血),专制者的脆弱正当性必然彻底崩溃。最新的例证就是叙利亚。
  叙利亚位于亚、非、欧三大洲的十字路口,向来是战略要冲;它与以色列接壤,与伊朗呼应,与俄国友善;国内宗教派系的势力很强大,能够与官府分庭抗礼。当这个国家出现混乱的时候,其他国家和势力当然有想法,甚至有动作。如此说来,叙利亚的局势好像确实有一点复杂。
  但是,在纷繁复杂表象的背后有一个基本事实,这就是叙利亚人民不满意他们的统治者,起来抗争却遭到残酷镇压,至今已有大约5000人死亡。这个事实应该是分析的出发点。其他因素也许不无道理,却都是次要的,围绕着这个事实展开。叙利亚的冲突双方是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和普通民众,其他任何国家都只能发挥间接作用,而且到目前为止还都是外围活动。
  寒冬中的阿拉伯之春
  2011年1月,突尼斯总统本·阿里在民众抗议声中出逃,阿拉伯之春“立春”。春风很快渡过“玉门关”,吹向其他中东国家。3月20日,在南部城市德拉,叙利亚人也开始了抗议,并迅速蔓延。叙利亚有一大堆问题,仅在经济方面就有通货膨胀,贫富悬殊,贫困人口众多,失业率高居不下等诸多困难。但叙利亚的统治者强力维稳,阿萨德家族严厉镇压反抗,民众郁积着愤怒和仇恨,情绪很不稳定。所以,德拉城的抗议是暴力的,民众焚烧了该城的司法、警察、党委的大楼,洗劫了总统的巨富堂兄的两家公司。这是此后局势发展的不祥预兆,也同时再次证明,压迫越沉重,镇压越残酷,反抗就越暴烈,国家和平过渡的可能性就越低。
  不过,统治者仍然有恢复和平的机会,而且只有他们才掌握着这种机会。叙利亚总统巴沙尔·阿萨德确实做出了一些姿态和尝试,例如,在去年5月宣布大赦,释放政治犯;8月,颁布政党法,允诺“搞”多党制;10月,决定成立宪法草案制定全国委员会;今年1月,大赦所有被捕的示威群众。但这些措施无法取信于民,死亡和鲜血更直观。而且巴沙尔让步的底线是确保他的专制权力——随意剥夺其他人权利的权力。因此,镇压也同时在进行中。他的坦克开进哈马市广场,全国各地的死亡人数不断上升。但抗议人群没有被死亡吓退。
  国际社会做出强烈反应。5月,欧洲对阿萨德提出制裁,禁止他入境,冻结他的资产;8月,美国总统奥巴马要求他下台;11月,阿拉伯国家联盟(阿盟)决定中止叙利亚代表团的活动,又决定对叙利亚实施制裁;今年1月,阿盟提出一个解决方案:巴沙尔辞职,把权力移交给第一副总统,然后成立过渡政府,举行大选,制定新宪法。联合国本月讨论的议案就是以此为蓝本。本月,突尼斯关闭叙利亚使馆,这个新获得解放的国家最不能容忍独裁者施暴。
  叙利亚的冲突不是偶发的,它已经稳定地酝酿了40多年。如果一个长期独裁的政权与本国民众开始对决,这个国家很少有和平的结局。在沐浴“阿拉伯之春”的国家中,突尼斯和埃及的过渡较为顺利。埃及军队拒绝向和平抗议者开枪,但埃及也不是没有流血,而且局势到现在还没有平息。今年6月30日埃及就要举行大选,军队将向民选总统交权,不过,积蓄数十年的不满不会很快消失,新制度的建设也需要时间。在这个过程中,还会有流血事件。
  独裁制度已经预设了革命乃至暴力革命的爆发。要避免暴力革命,只能在制度设计之时预防。如果制度已经错了,那么,人们只能在高压之下被动等待爆发于社会下层的革命,然后重新建立政治框架,这个过程动作大,成本高;当然,如果上层有权力者自觉地发动一场自我革命,李代桃僵,国家转型就会顺畅,社会就不会有大的动荡。但这种可能性很小,有福气的国家才会得到。
  对于叙利亚,春天还没有来到,今年是全球变暖之中的小冰期寒冬。气候变化没个准,预报更没准。
  一个家族的统治
  自由的社会各有各的不同,专制国家却都有相同的手段和轨迹——至少在20世纪初以来——无论它们高举着什么样的幌子。我们可以在叙利亚看到熟悉的情景,比如类似利比亚的。
  巴沙尔·阿萨德的权力来自他的父亲哈菲兹·阿萨德(1930-2000)。父子两人前赴后继,统治这个国家已达40余年。在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也门这些兄弟国家中,父亲执政的时间也都很长,但他们在被推翻前一直在位,多年培养的儿子接班人都没有等到机会。把权力传给儿子的只有叙利亚的老阿萨德。
  老阿萨德毕业于叙利亚霍姆斯军事学院。在1967年6月的第三次中东战争,阿拉伯一方的军队惨败,叙利亚的戈兰高地被占领,至今仍在以色列的占领之下。当时,老阿萨德是叙利亚的国防部长。他在战败后的第三年(1970年)发动政变,次年“当选”为总统,大权独揽,连续四届“当选”,一直干了30年。
  叙利亚人口中的大多数是穆斯林。政府是世俗的,敌视并镇压宗教力量。这很正常,绝对权力不能容忍任何其他权力,哪怕是在不同的领域内。1982年,穆斯林兄弟会在哈马城发动起义。老阿萨德出动军队,动用重武器轰炸这座城市,平民也格杀勿论,死亡数字有多种说法,从1万到4万都有。
  老阿萨德指定长子巴西勒为接班人——虽然叙利亚在宪法上是一个“共和国”。巴西勒在1994年遇车祸去世,于是,领导民族伟大“复兴”的重任落到另一个儿子巴沙尔的肩上。
  当时,医学院毕业的巴沙尔正在英国深造。老阿萨德命令儿子迅速回国,进军事学院学习,为继承大位做准备。2000年,老阿萨德去世,巴沙尔才34岁,军校刚毕业,上校军衔。这些都不是问题。叙利亚议会匆匆修改宪法,把总统的最低年龄要求从40岁降到34岁;巴沙尔又晋升为大将,担任军队总司令、党的总书记。接着,他以97%的得票率“当选”叙利亚总统——比伊拉克的萨达姆的支持率低一些。
  叙利亚实行集体领导。领导成员在阿萨德家族,有巴沙尔的妈妈、弟弟、姐夫和其他近亲,军队和情报部门都在亲人手中。家庭晚宴就是政治决策会议。不过,据报道,巴沙尔的妻子已被排除在决策之外。巴沙尔的叔叔里法特是1982年在哈马屠城的指挥官,他在积极活动,要求巴沙尔下台,由他本人“或者是阿萨德家族内的其他人”取而代之。
  阿萨德家族出自阿拉维派,这是什叶派的一个分支,大约占叙利亚人口的十分之一。阿拉维派吸收了很多希腊哲学、基督教和佛教的思想,被主流视为异端,又被老阿萨德从社会边缘带入统治阶层。复兴社会党是阿萨德家族的另一个统治工具,这个唯一的执政党深入控制到社会基层。该党与萨达姆的党同出一源,后者在2003年被解散。
  巴沙尔在位初期曾有一些新气象。他反对腐败,开放经济,减少政治迫害等等。但是,一个人的改革是靠不住的,而且权力有很强的腐蚀性,绝对的权力必然导致绝对的腐败。叙利亚街头盛行个人崇拜,到处竖立着阿萨德父子的巨幅画像,关于老阿萨德的神话也在流传着。
  教派和党不是完全被利用,领导干部的效忠是有条件的,他们可以在国家权力和人民财富中分一杯羹,这是统治阶级自我改革走不远的原因之一。复兴社会党坚持“社会主义”路线,在巴沙尔改革后不久,国营企业又继续壮大了。国营企业可以明目张胆地实行垄断,同时,权贵可以方便地把国有资产化为私有,堂皇地以国家名义满足私欲,却又不必承担经营风险。
  巴沙尔原来是一位和蔼的眼科医生,他的膨胀的权力欲带领国家奔向了灾难。去年以来,他出动大炮和坦克屠杀抗议的平民,死者多有妇女和儿童。这个做法与老阿萨德如出一辙。
  但是,世界已经变了。
  安理会否决权的妙用
  去年10月4日和今年2月4日,联合国安理会两次为叙利亚的决议草案投票。前一个草案由法英等国提出,后一个由阿盟提出。一个国家如果反对干涉别国内政,最好的选择是投弃权票。其实,外交就是干涉别国内政,却不能取消外交。如果为维护一国主权,也须知主权来自人民的权力,当统治者屠杀本国人民之时,主权已经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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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联合国决议草案的目的是向叙利亚政府施加压力,制造一个变化的契机,不会改变力量对比。无论投票结果如何,美欧、阿盟都不会放弃干预叙利亚局势。他们都是在联合国框架之外寻找解决方案。
  安理会投票就是各国表态。在苏联时期就作为叙利亚的亲密盟友的俄国,这次对安理会的反对理由简单明了,俄国外长拉夫罗夫4日说,这个草案“完全让俄罗斯无法接受”——草案需要符合俄国的利益。他没有找一堆冠冕堂皇、谁也听不明白、谁也不相信的空话。“利益”二字足以让它理直气壮。其实,无论是阿萨德的支持者还是反对者,大家都不否认,他的统治已经岌岌可危,不会长久了。在2月4日的安理会投票之后,国际上对垒的阵营已经变得非常分明,胜负更没有悬念了。
  俄国的立场还有行动的支持。去年,俄国派遣航母“库兹涅佐夫”号访问叙利亚。“库兹涅佐夫”号是俄国目前唯一的航母,状态和作战性能都很可疑。俄国军舰到访只是一个外交姿态,它们根本不具备在地中海作战的能力。
  1月7日,拉夫罗夫在叙利亚宣布,巴沙尔向他保证将“完全致力于”停止暴力事件。俄国要在欧美、阿盟之外开辟“第二战场”,既利用西方对叙利亚的压力以增进本国利益,又避免与西方站在一起。俄国去年在利比亚的做法与此类似,后来卡扎菲被断然抛弃。又如在科索沃战争中,俄国强烈反对北约对南联盟用兵,还派出了军舰为他的斯拉夫兄弟壮威。但很快俄国就出兵抢占了科索沃的普里什蒂纳机场,成为北约军队的同伴。后来,米洛舍维奇被送上审判台。这种手段确实高明,令人叹为观止。
  不过,俄国最成功的两次都是对中国。在英法挑起的第二次鸦片战争期间,俄国割走满清的土地;满清之后是在1950年,但苏联最终没有耗过美国。
  自沙皇时代以来,俄国的外交虽然强硬,却很灵活。这些技巧不仅中国远远不及,老练的西方国家也多有不及。唯有在大方向上,俄国出的差错多一些。
  叙利亚的国际关系
  价值是第一位的,国际战略是第二位的。战略是艺术,在较低层次上是技术,以国家利益为旨归,而国家利益肯定不能抛弃价值。在以往关于“阿拉伯之春”的文章中,本人侧重讨论价值问题,以正本清源。如果价值和战略同样混乱不堪,当然首先要厘清根本问题。
  俄国在传统盟国叙利亚有利益,不是为了反美或反西方而投反对票。反对他国不可能给一个国家带来繁荣,更不可能增加这个国家的安全。反对别国不是生存手段,一定还有别的目的。朝鲜常年高调反美,但仍想抛开社会主义兄弟的邻国,单独与美国谈判。恐怖大亨奥萨马·本·拉登没有统治国家,他也不反美,他是想把伊斯兰圣地所在、他的祖国沙特阿拉伯从美国驻军中解放出来,为被以色列驱逐和杀害的阿拉伯兄弟报仇。他部分的达到了目的。
  每当中东出现问题,只要不直接涉及以色列,以色列都保持低调,由美国替他出头。以色列的参与只会使中东局势更为复杂难解,给美国增添麻烦。在爆发中东革命的国家,领导人的家族利益让位于国家利益、(阿拉伯)民族利益,以色列的日子就不太好过了。革命后的埃及在西南方向上给以色列带来麻烦,如果叙利亚革命取得成功,将在东北方向上带来威胁。
  美国在安理会上数十次否决过谴责以色列的草案,其中有涉及到对阿拉伯人的大屠杀。美国自己的表现也不更好。美国在阿富汗、巴基斯坦的反恐误杀了无数无辜者。至少在杀死拉登之后,反恐战争已经不是很必要。但这次在联合国,美国占据了道德制高点。无论是否有其他目的,首先都要制止屠杀。其实,推动制裁叙利亚的不仅有政客,还有民意。在民主国家,人民的呼声有力。对于政客,民主的好处之一是政策的回旋空间很大,变化可以很体面。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够做到完全封闭。所以,所有国家都会受到外国的影响,所有国家也都会无意或有意地对其他国家施加影响。在相互影响中,占据了道德制高点的国家有更多的话语权,以及随之而来的利益。制高点的基础是现实的制度,不是自我标榜的宣传。宣传只有在一个闭塞的国家才是可行的,因为那里只有一个声音,可以把谎言重复千遍。
  以色列对巴勒斯坦阿拉伯人犯有罪行,但以色列人有在中东生存的权利。伊朗叫嚷要用核武器把以色列抹去。核武器是一大威胁,如果掌握在愿意使用者的手中,世界的危险将大大增加。伊朗的核武器不会对中国构成威胁,但追求核武器的其他国家会,而且离中国很近。所以,中国必须认真权衡在核扩散问题上的立场。
  美国人正在热闹地讨论是否应该进攻伊朗,消灭伊朗核计划。在保证波斯湾安全、霍尔木兹海峡畅通的问题上,中国与美国有共同利益。伊朗和其他海湾国家出售石油,美国保证航线畅通,这两者中国都不可缺。如果发达国家恶意阻止中国石油运输,那就是发动一场经济战,它们的损失可能不会比中国更小,很得不偿失。保证石油供应安全,保证石油生产国政府的稳定,这两者有很大关系,但不完全是一回事。明于此,中国的政策可以更灵活一点。
  叙利亚是伊朗的一个重要盟友,也是伊朗威胁以色列的通道,而威胁以色列是伊朗的一个重要政策。叙利亚变局将制造更多机会,肯定对伊朗有重大影响。但具体走向还有待观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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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7 版:专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