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瀛视角
近藤大介
　　日本《周刊现代》前副主编讲谈社（北京）文化有限公司副总经理
jtjapan2011@gmail.com
一
　　利用中国的春节长假，我回到了久违的日本。从北京飞往东京的航班上，满是赴日旅行的中国游客。小至化妆品，大到珠宝、手表、电器制品等，所有人都在兴致盎然地谈论着初到日本之后将要展开的“大采购”,作为日本人的我不禁喜出望外。
　　飞机平稳地降落在东京近郊的成田机场。刚走到接机口，就看到日本各大旅行社的工作人员手拿着印有“热烈欢迎！”字样的中文标语牌，翘首期盼着中国游客的到来。随手在机场内买了一份日文报纸，“春节特需”的字样随处跃然纸上。根据日本观光局的预测，受春节前后赴日观光旅行的中国游客的影响，日本国内的消费额将激增300亿日元（约合25亿元人民币）。
　　正如观光局的预测那样，我随后去的东京池袋区的太阳城王子酒店已经住满了中国人，银座的三越百货商城和高级寿司店里也随处可见中国游客的身影。而其间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是日本的服务人员拼尽全力，用结结巴巴的中文应对中国游客的种种窘态。比如在酒店门口说明附近拉面店位置的门童、介绍春装的商店售货女孩，以及推荐当天刚刚到货的鲜鱼的寿司店服务员等等。
　　这一切让我不由得回想起了上世纪80年代末日本泡沫经济的巅峰时期，日本人对“英语不要论”所展开的大讨论。当时日本人认为，之后的日本一定会超越美国，成为世界头号经济大国。到那时，全世界的人都应该学习日语，所以现在日本人根本没有必要大费周章地学习英语。记得在那个年代，不论是去美国还是去欧洲各国，我都能听到很多人在说日语，那着实让我大为惊讶。
　　如今，日本不仅将“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接力棒转交给了中国，而且日本国内的“英语不要论”也早已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双倍外语论”。不仅是英语，现在也已经到了必须学习中文的时代了，所以半数以上的日本大学生正在学习这两门外语。这真是“语言体现国力”啊！
　　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在不久的将来，“春节特需”这个词语将会成为废词。虽然日本人在春季的黄金周假期也会出游北京，登万里长城、品北京烤鸭，但是这些却没有被中国的媒体称为“日本特需”。其实，中国人只不过是略晚一步地步入了作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国民所理应拥有的“享受海外旅行”的生活模式，而日本则需要急速地扭转心态来应对中国游客的到来。
　　让我们好好想一想，面对这些中国游客，日本能够展现出哪些可以引以为豪的东西呢。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是“干净”和“安静”这两个中文词语。本来还应该有一个“安全”，但是鉴于去年的地震和核泄漏事故，这个词语还是不提为好。而且，根据东京大学地震研究所这一在日本国内被公认为从事着最精密地震研究的机构1月23日预测，在今后4年内，东京发生大地震的概率为70%，这更让日本毫无安全可言。
　　但是，日本的“干净神话”和“安静神话”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刚一到东京，格外清新的空气就让我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气；矿泉水的味道也是那么的清爽可口，让我不禁一饮而尽。走在街上，身边的一切好像都经过清洗一样，干净得闪闪发光。早上满载着乘客的地铁有乐町线，因为受到前方车站事故的影响，在两站之间临时停车十几分钟，但是车内没有一个人抱怨，所有人都安安静静地等待发车。
二
　　在东京范围内，唯一不安静的地方就是国会。1月24日，今年的例行国会开幕。按惯例，日本首相在每年1月开始的例行国会（会期150天）伊始发表《施政方针演说》，这一演说与在3月中国召开的人大上温家宝总理于会议第一天发表《政府工作报告》的性质相同。
　　野田佳彦首相在演说中如是说：“去年日本遭受了大地震的洗礼，因此我们要将今年变为‘日本复兴元年’。为此，社会保障和税收政策的一体改革十分必要，与此同时，还需进行政治与行政的改革。如今的日本社会，已经由原有的多数在职人员赡养一个老人的时代急速转向了单一在职人员赡养一个老人的时代，在这一转变过程中，这些改革势在必行。在外交方面，我们迎来了世界重心由大西洋地区向亚洲太平洋地区转移的重大历史时代，机会与风险交错并存。如果不依托富足安定的亚洲太平洋地区，日本的复兴就无法实现，而如果缺少了中国的重要的建设性作用，那么亚太地区的安定与繁荣更是无从谈起。我想保护好我深深热爱的日本，我想将这美丽的祖国完整地交付给后人。日本的未来与我们这些政治家的良心息息相关。”
　　也许是很久没有在电视里听到日本人的演说了，我被野田首相的施政方针演说所深深打动。但是这一次对我来说弥足珍贵的演说，却被在野党的倒喝彩声几次打断。记得每年在北京听温家宝总理的演说，整个演说现场只会听见热烈的掌声，所以对于在野党的倒彩声，我感到十分不习惯。而且在演说结束后，被媒体包围的各位在野党党首果然又开始了对首相的演说齐加指责——光是日本的政界，就已经处于内战状态了。
　　我仔仔细细地聆听了今年的施政方针演说，字字入耳，没有半点遗漏。听完之后，我深感这些施政方针的绝对正确。在过去6年的时间里，不适合成为日本最高权力者的首相层出不穷，屡见不鲜。如今，终于有一位有常识、有良识、有见识的政治家登顶政坛巅峰，这真是令人倍感欣慰。
　　回到日本之后的第二天晚上，我的一些老朋友们——执政党民主党的官员及议员们，在国会附近的一家日本料理店备下了欢迎宴，为我的短期回国接风洗尘。但是整个宴会的中心话题还是“围绕消费税问题国会的解散总选举”和“野田的继任者将是谁？”
　　在日本购买的所有商品需要支付5%的消费税。而野田首相准备在2015年10月开始，将这一税率提升至10%。作为补偿，将众议院议员人数由480人下调至400人，国家公务员的薪金也一并减少8%。
　　说到为什么要提高消费税，我们可以从日本今年1085万亿日元（约合90万亿元人民币）的国债中找到答案。日本是全世界唯一一个欠下了如此巨额国债的国家，真可以称得上是“亚洲的希腊”。二十几年前，我在东京读大学。当时的一位政治学教授告诉我们说：“如果债务超过100万亿日元，那么日本将要面临灭国”，如今日本的债务已经突破了1000万亿日元，平均到日本国民身上，人均负债1000万日元（约合80万人民币）。而且，众所周知，去年3月日本遭遇了大地震，真可谓雪上加霜。根据1月24日IMF（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发表的《国际金融安定性报告书》的数据显示，为了实现灾后重建，日本政府需要拿出占GDP总额4%的紧急财政支出。而实际上，野田政权将18万亿日元（约合1.44万亿元人民币）列入了灾后重建费用开支。
　　在这种状况下，对于将消费税税率由5%上调至10%，还有什么是需要考虑的呢？不仅是在野党，就连执政党民主党内也存在着反对意见，很多人认为在这么萧条的经济局势下提升消费税税率，将会导致经济局势变得更加不景气。而且此举将有可能导致执政仅仅5个月的野田政权面临下台的危险。不论是举行总选举，还是民主党选举野田继任者，日本再次通过选举选出的最高权力者能够扭转乾坤吗？
　　为了说明“日本的和平白痴和内向型思维有多么严重”，我向当晚在座的民主党议员举了这样的一个例子。去年11月，日本外相玄叶光一郎访华。对于中国外交部部长杨洁篪来说，玄叶外相是他就任以后第8位与其握手的日本外相。同年12月，野田首相访华。这位日本新首相也成为了胡锦涛主席自就任以后第7位与其握手的日本首相。如果在这次的国会上野田政权下台，那么中国的国家元首将分别与第9位日本外相和第8位日本首相握手，你们认为这对于日本的国家利益有任何积极的作用吗？日本的政治家不要在小茶杯里争执了，尝试着一起放眼一下辽阔的大海怎么样？
　　听完我的一番话，民主党的议员们陷入了深深的思考之中。过了一会儿，一位民主党的官员开口问道：“那中国的政治家们现在思考着什么？”我回答说：“为了防备即将到来的能源危机，他们在全力以赴的保障能源供应”。“如果近段时间以来的伊朗危机导致霍尔木兹海峡遭到封锁，那么向中国运输的原油将减少50%左右。现在，中国正在努力的通过外交手段争取避免这一可能情况的出现，与此同时，又在积极寻找各种后备手段，以防万一。”
　　听到这些，民主党的政治家代表们还是表现出了一副还是没有完全理解的样子，继续追问道：“但是比起中东地区，朝鲜方面更令人担忧吧？”我反击说：“日本并没有从朝鲜进口原油，朝鲜的新政权也并没有要攻打日本，但是如果没有了伊朗，日本的1成原油将会失去来源”。结果，大家只随声附和了一句：“不会发生那样的情况吧”，就继续品尝美酒了。
三
　　日本的官僚们还是拥有很强的危机意识的。记得有一次，我访问被誉为日本能源政策司令部的经济产业省。进去之后我意外地发现，大楼内部十分昏暗，5台电梯中只有3台可以正常运行。后来我把这些情况告诉了与我会面的经济产业省的官员，他苦笑着回答我说：“请从隗始，以身作则。为了应对即将到来的能源危机，经济产业省内部正在实施节电。就连位于11层的枝野幸男大臣的房间也不例外。”由此看来，这位官员已经对即将要到来的“能源危机”有了相当深刻的认识。他进一步说：“日本进口的原油中，有8成是途经霍尔木兹海峡运往我国。而且与中国不同，日本国内没有油田。如果今后由于中东危机造成原油价格突破往年最高的每桶147美元，飙升到150美元、200美元的话，日本无论如何都只能束手无策。基于这样的危机假设，我们再把视线转移到核能发电方面。日本电力资源已经到了3成以上由核能发电站提供的程度了，但是受到去年3月福岛核泄漏事故的影响，核能发电的安全性成为了不可回避的问题。目前日本全部的54座核电站已经陆续强制关停，现在仅仅剩下3座仍在使用，但是到今年4月前，这3座核电站也要关停。这对于对核能发电依存度5成的关西地区（大阪周边）来说影响更为严重。难道现在开发一种新能源取代火力发电和核能发电还为时尚早吗？”
　　实际上，日本电力公司的倒闭已经近在眼前了。拥有福岛核电站的东京电力在过去一年累计的赤字已经达到了6000亿日元（约合500亿人民币），目前正在考虑通过国有化引进1万亿日元政府资金的方案。其他各大电力公司也是同样的光景惨淡——东北电力在过去一年里的赤字达2500亿日元，九州电力1500亿日元，中部电力1100亿日元……
　　所以，最终的解决方法就是日本人重新搬出了“节约”的拿手绝活。1月27日，枝野幸男大臣在记者招待会上信心十足地回答说：“即使是零核能，日本今年也能够实现不限电”，但是当记者问到“能够实现不限电的根据是什么”时，枝野大臣含糊其辞地回答说：“关于这一点，我们正在研究中”。
　　实际上，去年夏天日本已经成功强制节电15%，今年政府更应保持这一势头继续强制国民节约用电。据政府的某项估算结果显示，今年东京电力的供电缺口将达到13.4%，而关西电力将达到19.3%。同时伴随着原油价格的持续上扬，日本应该较去年加大力度强制节约用电。
　　刚才的那位经济产业省的干部叹息地说道：“全民节约用电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一旦电力不足的话，就会直接导致工厂生产的产品的质量下降。之所以迄今为止，日本制造的商品一直被誉为全世界质量最好的商品，这是与高品质稳定的电力的充分保障密切相关的。如果电力方面出了问题，那么日制商品质量世界第一的神话就将被打破。如果那样的话，日本就没有任何可以引以为傲的东西了。”
　　飞回北京的航班上也是满载着中国的游客。在赴日的飞机上对日本充满了无限期待的中国游客们或是买了电饭煲，或是买了化妆品等等，那种满足感溢于言表。看着他们满脸的笑容，我的心里忐忑不安——日本已经过去31年的《贸易黑字国》变成《贸易赤字国》了。当中国人不再购买日本商品的时候，日本将会是怎样的局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