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山之防
本报评论员:冯军 陈文雅 谢良兵 胡芳洁 熊玄 王进波
冯军 陈文雅 谢良兵 胡芳洁 熊玄 王进波 当洪水到来的时候,薛茂正在位于房山区韩村河镇东南章村自己的煤厂工作。那是7月21日20时30分左右,他看到洪水从100米外的岳琉路上涌过来。 薛茂走到马路上想看看水多不多,发现水来得特别急、特别凶,站在岳琉路上,水已经淹没了膝盖。他赶紧跑回煤厂,想开铲车逃跑。这时洪水跟了过来,瞬间淹没了1米多高的铲车轮胎,铲车根本开不动。被水围困的薛茂爬到铲车车顶,不一会儿,大水把铲车彻底推倒,他也被卷走。 薛茂下意识抓住了一棵小树,但很快小树也被冲倒。再次被卷入洪水中的薛茂不停地挣扎,后来抱住了一棵大树,他努力爬到了树梢。 洪水终于没有再涨起来,薛茂在树上呆了5个小时后,于22日凌晨1点多被人救下。 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和薛茂一样幸运。骑在树梢上的他亲眼看见一个骑着电动车的大人带着一个小孩,两人直接被冲得无影无踪。 据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挥部7月26日晚最新通报,此次暴雨死亡人数上升至77人,其中房山是重灾区,死亡42人(含4位因公殉职者),而房山受灾最严重的地方又聚集在韩村河、周口店、青龙湖等乡镇。 本报记者在这些受灾最严重的乡镇采访后发现,在地方经济冲动下而导致的河道淤塞以及煤矿采空区,也是加重灾难的重要原因。现在,已经有人开始注意到,像房山长阳镇那些摘掉“泄洪区”帽子的地方,变身为楼盘林立的新城之后,是否会有隐患——即使在这次洪水中,这些地区的损失,相对没那么严重。 参差不齐的预警 “此次死亡人数最多的乡镇,基本都处于房山区平原地区,而山区的十渡镇、河北镇、大石窝镇等,伤亡较少。” 7月24日,灾后房山依然一片狼藉。 周口店镇瓦井村废品收购站老板娘刘进家里,留下了1米多的浸水痕迹,屋里积下一层厚厚的淤泥。而刘家门前停着十几辆被冲毁的汽车,有的侧翻,有的全翻,有的一半搁在树上,有的多处凹陷变形,有的没有了车顶和车窗。刘进一家在事发当天抓住一个救生圈死里逃生。 据悉,在瓦井村村口不到100米的房易路上,当天就被冲走100多辆汽车,就连对面南韩继村村口2米多高的石狮子也被大水冲得不见踪迹。 暴雨当天并非没有预警。 房山区7月21日上午向各镇发送了暴雨预警,不多久镇上又用电话和短信通知到各村。 周口店镇的新街村村支书肖淑清证实,镇里上午11点电话通知了村里,村里在广播里播报了预警信息并及时转移了200多名群众。“区里跟镇里都通知了预警信号。我这边还有短信。我们当时4点开完会,就组织人家家通知。”周口店镇瓦井村村主任安利民也如此证实。随后,瓦井村通知了一些危险户村民撤离,并于晚上组织了100多人救援,抢救了村口企业和商铺里的130多人。 但并不是所有的村民都收到了预警。“没有,没通知。”“下暴雨也不知道会涨水啊。”多位瓦井村村民和路边商户都表示,他们事先并未收到任何关于涨水的信息,只是有人收听了电视里的天气预报知道要下暴雨。 本报记者采访了解到,关于预警信息各个村庄的落实情况参差不齐,包括河北镇、青龙湖镇、周口镇、韩村河镇等地区都是类似,位于山区的村庄一般有防洪应急预案,群众撤离比较及时,而位于下游的平原地区因为多年未遭灾,防洪意识较差。 周口店镇黄山店村位于山区。村支书张进刚介绍,7月21日下午3点左右,他接到镇里的预警通知,立刻通知村委班子依次打电话通知各家各户。4点左右,穿村而过的夹括河漫过了道路,但村民们已陆续向预定的避险高地撤离,全村1500多人无一伤亡。张进刚表示,村民每年都要进行防汛演练,有充分的应急预案。 韩村河镇宣传部长告诉本报记者,该镇“出现(洪灾)情况的都是平原,山区基本上没伤亡”。他介绍,21日该镇转移了处于山区的1530人,没有出现死人情况。 房山地形复杂多变,处于华北平原与太行山交界地带,西部和北部是山地、丘陵,约占全区总面积2/3,东部和南部是平原地带。 北京市防汛抗旱指挥部公布的信息也显示,此次死亡人数最多的乡镇,基本都处于房山区平原地区,而山区的十渡镇、河北镇、大石窝镇等,伤亡较少。 韩村河镇此次暴雨中死亡7人,1人失踪,该镇属于平原地区的东南章村大坑内,第一天就挖出了6具尸体。 ◆下转10版 ◆上接09版 一条河沿岸的“人祸” “河道淤了,要不然怎有这么厉害。”夹括河流域的村民们都这么说。 房山区夹括河流域夹括河流域在此次特大暴雨中人员伤亡惨重。 夹括河全长17.3公里,流域面积129.5平方公里,发源于房山区猫耳山南麓的黄山店村,自北向南流经周口店、石楼镇、韩村河镇等地区。 在7月21日的大暴雨中,房山区的夹括河流域暴发山洪。洪水咆哮着向下游东南章村奔去,穿过韩村河镇主干道岳琉路,继续向南。在东南章村村口,洪水退后形成一个巨大的水坑。 最终,这个水坑里捞起王建生等人的6具尸体。而薛茂的煤厂就在水坑旁边,几千吨煤全部被冲走,自己也差点命丧水坑。 刘进所在的瓦井村隔着夹括河与南韩继村相邻,属于夹括河的中游。“这一段发现六七具尸体。”瓦井村村主任安利民说。 而周口店镇娄子水村位于夹括河的上游,河南人张恩就命丧于此。“河道淤了,要不然怎有这么厉害。”本报记者采访了夹括河各流域的众多村民,都一致认为河道淤塞导致泄洪不畅,是造成此次重大灾害损失的原因之一。 沿岸居民反映,灾前夹括河的河床堆满了石头和垃圾,而主要来源就是当地大量石材加工厂的废料和居民生活垃圾。 本报记者在南韩继村村口看到,冲刷后的夹括河宽约20米,两岸堤坝多有坍塌,河床里仍堆满各种垃圾,几台大型挖掘机正在清理河道。多位村民指认,灾前夹括河还不到现在的一半宽,不到10米。而49岁的王师傅记得小时候夹括河的河床有三四十米宽,里面干净得很,两岸也没有任何建筑,涨大水也从没漫过堤坝。 “石材厂的废料废渣都往河里扔。”当地数量众多的石材加工厂被认为是堵塞河道的“罪魁祸首”。 本报记者看到,在瓦井村村口不到200米的河段附近,并排存在着新民、信诚、泰和伟业等超过10家石材加工厂。据瓦井村村支书周玉成介绍,这样的石材厂光瓦井村就有100多家,他估计整个夹括河流域总共不下1000家,大部分都是小作坊式。“新民景石”老板赵民开厂已逾10年。他说,房山属于太行山山脉,盛产大理石、汉白玉,石材加工行业在当地是传统工艺,自清朝以来就传承下来。而房山区石材加工最初的发源地是大石窝镇,近十多年来,夹括河流域也慢慢发展起来,最近三五年达到顶峰。 做这行废料很多,打烂的、有口子的、边角料都得扔掉。“近两三年才有人来拉废料,前些年有些加工厂就把废料直接扔到河里。”赵民承认。 7月26日,本报记者沿着夹括河走访,在南韩继村、瓦井村、新街村、娄子水村、黄山店村等河段都看到沿岸有大量的石材加工厂,沿河两岸都堆积着体积不等的石块、石板、石材废料等。在新街村的“李东景观”处看到,一堆小山似的原石占据了河道的一半。在娄子水村村口拐弯处,存在一个面积巨大的石滩堆,据村民介绍,这是上游沿岸石材加工厂里被此次暴雨冲下来的石头石块,因拐弯处水流较缓沉淀形成。 瓦井村村支书周玉成透露,实际上前些年为了发展经济,镇政府是支持投资石材加工厂的,近年来为了发展旅游才开始限制。然而政策上的限制并未使石材加工厂减少,而是迫使它们转入地下。 夹括河沿岸的建筑、树林、农地也被村民指责阻碍了行洪。 据周玉成介绍,沿岸建筑也多为近些年石材加工厂兴起后修建的。“新民景石”就是赵民于2002年从新街村村民手里租来的土地,自己建设了房屋,离河不到5米。暴雨后,赵民的房屋发生坍塌。在沿岸,本报记者看到多处房屋都有坍塌,甚至被冲毁。 另外,此次泥石流也与煤矿采空区有关系。房山区是京郊著名的煤炭之乡,北京市国土资源局的数据显示,房山区因采矿造成的采空区约为14平方公里,地质灾害主要有崩塌、滑坡和泥石流,10.29平方公里的植被被破坏。这次暴雨将这些弊病暴露无遗。 河北镇口儿村民陈金山认为这次的泥石流与煤矿采空区脱不了干系。他对本报记者说:“几十年的采空区了,几十里的煤山,下面全是空的,下了雨,山体就全是松的,水一大就全给冲下来了。”以前曾在口儿村的矿里工作过的村民陈庆林说,“当时矿井井下有十几里地,坐着矿车走完全程都要走一个多小时。” 河北镇镇委宣传部长任建新向本报记者证实了村民关于煤矿采空区的说法,对于煤矿采空区可能发生的地质灾害,他表示,镇里没有相关的防预措施。 干旱年代的经济冲动 “打小我就听姥爷说,这里地势低,发起大水来不得了,但这么多年河底基本都是干的,现在都修高尔夫球场了。” 由于长期未发生洪涝灾害,各村庄防洪意识松懈,断流的河段往往被利用为发展经济的场所。 除了夹括河被淤塞外,本报记者在房山区其他水系也发现了类似情况,比如拒马河。北京五大水系中,永定河水系和拒马河水系均流经房山。 根据记者了解,断流河道一般都是沿河的村委会管理,在上世纪90年代,拒马河河滩被承包到户,很多承包户通常用来采砂。 据房山区水务局水政监察科一位工作人员介绍。采砂在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兴起,最初集中在永定河段,1998年遭遇禁采后转向拒马河。采砂主要集中在断流区,其中张坊镇的断流长度达到了5公里左右。 也有村民将房屋或垃圾场选择在了河道。周玉成说,瓦井村共有三条泄洪道:夹括河、北沟、东沟,泄洪道上都建设有房屋。在瓦井村村口位置,有干部建有两栋房屋,跨在北沟,使原先三四米宽的河道变为约1米宽。 “一年比一年窄,如果每年都涨水就不敢侵占(河道)了。”瓦井村一位村民如是说。 在房山,干旱年代经济冲动的影子在其他乡镇也能看到,其中最为突出的是对长阳镇泄洪区规划的修改——从泄洪区到房地产重镇。 长阳镇房山新城地处永定河冲击平原,依据历史规划,它一直是小清河分洪区的一部分。小清河分洪区的作用在于,分泄永定河的超标准洪水,保障北京市和永定河下游及清北地区的防洪安全,是海河流域重点蓄滞洪区之一。 历史上永定河曾多次泛滥,但近些年永定河河道成了地上河,缺水严重,已有50多年没有发过大洪水。房山土生土长的郭大爷说,“打小我就听姥爷说,这里地势低,发起大水来不得了,但这么多年河底基本都是干的,现在都修高尔夫球场了。” 由于近几十年来少有洪灾,小清河分洪区的分洪功能从未使用过。 正因如此,房山一直努力摘掉“泄洪区”的帽子,“长阳地区多年来为保首都承担‘泄洪’任务,经济发展严重滞后,基础设施欠账太多。”房山区防汛抗旱指挥部办公室主任岳政新说。 实际上,早在1999年,长阳镇就开始将泄洪区内的土地租给企业用于做建材交易中心等。而当地政府也曾多次提交改变这些土地使用性质的申请,但一直未能获批。 2003年到2004年间,永定河滞洪水库建成,使小清河分洪区的防洪能力从50年一遇提高到百年一遇。房山区政府2003年左右委托中水北方公司做了一个《北京市小清河分洪区建设规划报告》(以下简称“规划”),评审了很多次,先是递交北京市水利部门审批,后来又递交海河水利流域委员会审批,最后2006年1月递水利部审批通过。 这一规划调整了小清河分洪区的范围,其中增设房山新城良乡组团城建规划I、Ⅱ、Ⅲ区安全区,以达到保障分洪区内经济社会可持续发展的目的。为房山区增加了城镇建设用地共101.6平方公里。 “这对房山而言是个好机会,房山希望借此机会腾出土地发展经济。”中水北方勘测设计研究有限责任公司规划处设计师顾群说,他当年参与过《规划》的设计。 “房山地处特殊山区,区内地形一半山地,一半平原,在仅有的一半平原中,还有一半是泄洪区,发展空间非常小。” 对此,北京城市规划设计研究院韦明杰也有一个形象的比喻,“房山多年眼巴巴看着别的区发展很快,你吃肉,他喝汤,他当然不爱干,这中间还是需要有平衡。” 2006年《规划》通过之后,房山新城和长阳规划获批,北京2900亿城南计划启动,房山中央休闲购物区(CSD)核心区城市规划设计规划出炉,房山迎来了高速发展机会,一夜暴富。北京大岳咨询有限公司高级经理彭松说,CDS规划出炉之前,地价每亩100万元都不到,而规划之后的第一块土地就卖出了每亩1000万元以上。 新城的崛起不但增加了卖地收入,政府税收也随之水涨船高。据统计,2011年长阳镇税收完成10.4亿元,同比增长65%。 但7·21暴雨却引发了新的担忧。 此次大暴雨中,长阳镇碧桂园小区也受到较大冲击,小区地下室被淹,地下车库数百辆车被泡,断水断电5天。暴雨过后,该小区发现两名因触电身亡的遇难者。同属长阳的瑞雪春堂等小区也遭遇了地下车库被淹、小区内涝和楼内停电等事故。 “以前就听卖楼的说过长阳原先是永定河泄洪区,说明这个地方地势低洼,对防洪排涝设施的标准要求很高。但现在这里却规划了数百万平米的建筑,要住7万人,不知道防洪排涝设施是否到位。”长阳镇碧桂园小区业主李先生提出了疑问。 “是不是有隐患,看你怎么定义,如果按照规划设计的标准,100年以上的洪水,可能会有风险,100年以下风险不大。”韦明杰说,“地方经济要发展,和防洪之间本来就是有冲突矛盾的。” 经历过永定河1956年大洪水的文立道是新中国最早一批城市防洪规划专家,他表示,“开发区本来是不能建在泄洪区之上的,我退休都20多年了,现在的情况有了很大的变化,我对现在的情况也不了解了,不敢瞎说,只能说说过去的情况,1956年洪水在大兴西麻各庄段造成了决堤,十分严重。” 北京市城市规划设计研究市政规划所主任工程师曹型荣则认为,“这都是因为多年没有发洪水,大家失去了警惕,没有防洪的概念,但是以前没发,不代表以后不会发,50多年没发洪水了,更需要提高警惕。” 永定河每隔几年会进行一次大型的防洪实战演习。最近的一次是在2010年7月28日,演习模拟了50 年一遇的洪水。演习之后发现存在的首要问题是永定河已54 年没有大水,防汛工作者或多或少的产生了麻痹思想、侥幸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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