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哲 叶静宇
“有人问我,温州金融改革100多天,改了什么东西?有什么成就?对于中小企业、民营企业有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说实话,这些问题我答不上来。”在7月31日一场关于温州金改的小型研讨会上,民进中央经济委员会副主任、温州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周德文的开场白颇显无奈。
去年下半年开始,温州相继爆发民间借贷危机,部分中小企业资金链断裂,民营经济之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危局。今年3月28日,国务院决定设立温州为金融综合改革试验区,这给当地注入一针强心剂,民间情绪高涨地筹办银行、开小额贷款公司。
而如今,4个月的时间过去,民间热情渐趋冷却,议论金改速度太慢、步伐太小的声音渐起。
有着很强金融情结的温州人,将金改看作让民资进入金融业的巨大契机,认为如此才能盘活民间资金服务实业。
“金改的目的并不主要是让民间资本进入到金融领域,而是要使金融更好地服务于实体经济。”一位温州金改办官员说。
稳健派认为金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但是至今只有成功的标准却似无成功的路径设计;而激进派搬出周小川“敢于试错”的表态作为“吹响冲锋号”的依据,但还没形成足够的创新智慧找到破解民间融资难的钥匙。
全国人大财经委副主任委员吴晓灵在一个研讨会上曾建议,温州应将非公众类金融机构的经营机制和业务创新作为突破重点,创新发展小贷公司、农村资金互助社和区域性柜台交易市场。
民间冲动
“按照现在这个趋势,金改不易。”温州民间金融元老杨加兴对本报说,言语间难掩失望之情。
1986年浙江省召开扩大会议,政府报告要求“进一步深化金融体制改革”。就凭借这句话,杨加兴和搭档蔡兆清就办起了全国第一家民营股份制金融机构——温州鹿城城市信用社。
尽管鹿城信用社此后被国有收编,杨加兴和同伴又数次申办银行未果,当几个月前获悉金改试验区获批,年近古稀的他认为“温州再次向金融行业进军的时间到了”。
3月28日确定的温州金改的十二项主要任务,民间比较关注的前两条分别为规范发展民间融资和加快发展新型金融组织。前者为制定规范民间融资的管理办法,建立民间融资备案管理制度,建立健全民间融资监测体系,后者则为加快发展新型金融组织,鼓励和支持民间资金参与地方金融机构改革,依法发起设立或参股村镇银行、贷款公司、农村资金互助社等新型金融组织。符合条件的小额贷款公司可改制为村镇银行。
今年5月,银监会出台实施意见,鼓励和引导民资进入银行业。杨加兴成立“温州农村发展银行筹备领导小组”,任组长,86岁的蔡兆清等人担任副组长。他们筹划的温州农村发展银行注册资金20亿元,出资人为当地具有知名度的企业,主要做动产质押业务。
“我测算了一下,能提供月息1分的贷款,比现在小贷公司的利率低了近一半。”杨加兴说,“我们这么大年纪,不光是为了赚钱,温州不缺银行,但实在缺能服务中小企业的银行。去年温州的金融风波影响很大,金改搞好了,温州有救。”然而几个月过去了,杨向数个政府部门提交的报告,还未得到回复。
此外,由民间发起的“温州现代商业控股银行”、“华侨银行”等筹建也一度热情高涨,至今仍无突破。温州地方政府给这些立志做金融家的民间资本建议:先组建小贷公司,再转为村镇银行。
过去几个月中,温州人开始热衷于创办小额贷款公司。
按照温州市“加快小额贷款公司发展三年计划”,当地今年将新增小贷公司30家,明年将达100家,资本净额总量达到800亿元,放贷规模1200亿元。
温州上峰小额贷款公司总经理杨义生介绍,小额贷款公司资金由注册资本金和银行融资两部分组成,主要利润本应来自小额贷款公司放贷利率和银行融资利率加上财务股份费用之间的利差,回报大小主要取决于融资杠杆倍数。
“我们对外贷款的利率达到20%,但是资本年化收益仅10%,这个回报不高,主要是没有融资的放大效应。现在规定的银行拆借比例是50%,实际上按照合理的资产负债率,我认为拆借达到资本金的2或3倍都是合理的。”杨义生说,“我们融资成本高,客户都是银行挑剩的,企业资产质量低,贷款风险就比银行大,只有资金充足才能有效防范风险。”“企业的融资压力还是很大。”温州文化用品市场总经理陈金强说,企业去银行贷款月息是六七厘,但是小额贷款公司月息在1分7厘左右,“温州传统企业的利润非常少,有些根本达不到10%,找小额贷款公司借钱,能不能承受得起?”
按照中央对小贷公司的顶层设计,是希望将民间闲散资金变成企业规范起来,其鼓励政策是,允许小额贷款公司成熟后变成村镇银行来予以鼓励。然而,在当下开办小贷公司也没那么热了。
“其实已经有少数成熟的小贷公司有条件转,现在都宁可不转,为什么?政策的前提是由正规金融机构控股,虽然现在把控股比例20%降到15%,但没有本质区别。民间资本进入金融领域,要有一定的独立性,否则温州改什么呢?”周德文说。
温州一家皮革厂老板林建海说,“以前是向银行贷一部分,向民间拆借一部分。今年,银行还是不肯贷,民间基本上借不到了,所以明年的订单即使有,怎么接还是个大问题。本来希望金改能尽快改善一下现状。不过4个月过去了,并没有感到太多变化。”
一位不愿具名的温州外贸企业老总说,他的那些企业主圈子,都感觉温州金改对中小企业融资难,没有实质的改善。
而另一方面,实体经济下滑的势头似乎仍在延续。一个月前,在对温州700多家规模以上鞋革企业进行摸底调查后,温州鞋革行业协会理事长、康奈集团董事长郑秀康向政府汇报:1-6月份,温州规模以上鞋革企业共完成工业总产值242.85亿元,比去年同期回落4.24%。
不仅是鞋革行业,温州市经信委7月底召集7个重点行业的商会、协会分析上半年经济运行情况显示,服装、塑料、制笔、合成革、紧固件、电气等行业的情况都处于下行状态。
浙江省人大财经委的调研显示,今年上半年温州市60.43%的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出现过减产停产,3998家规模以上工业企业已停产140家,产值同比下降多达2276家。
“上半年温州实体经济整体情况很不好。规模以上工业总产值1904.59亿元,同比下降3.1%,全市工业用电97.84亿度,同比下降5.7%。企业资金压力仍然较大,利润水平明显下降,生产订单也出现短、小、散的现象。”温州市经信委一位官员说。
政府的思路
在总结过去100多天的金改工作时,温州市金改办的描述是“亮点纷呈”。
该部门一位官员说,目前金改的主要成就,体现在金融产品和服务创新上出成效、在多渠道破解“两难”问题上出成效、在民间融资规范化和阳光化上出成效、在地方金融管理和风险防范上出成效。
“应该说地方政府,做了很多基础工作,积极招聘人才,还设置许多课题,向全国招标出谋划策。但说让中小企业感受到什么变化,真的很难讲得出来。”周德文坦陈。
温州金融办主任张震宇说,“他们认为,不允许民资办银行证明温州金改失败。难道允许办银行就说明金改是成功的吗?金改的目的不在于多一家金融机构,而是搭建平台。”
地方政府旨在规范民间融资的“搭平台”重点之一,就是成立温州民间借贷登记服务中心。自4月挂牌截至7月底,该中心借出登记累计7.25亿元,借入登记累计金额13.07亿元,成交登记备案金额8290万元。
“温州的民间借贷规模是1200亿元,登记中心这么做是做不大的,人家为什么要来你这里登记,借给不认识的人。政府还应该动脑筋,吸引资金进来。”周德文说。
周德文认为,中央给温州金改布置的十二条任务,“模糊一点不要紧,就给了我们改革空间,让你摸着石头过河,就看你温州人有没有勇气,大胆改革,杀出血路。”
周德文介绍,4月份央行行长周小川到温州调研时曾表态,试点就是一种试错,要允许试错,总体方向要把握住,要平稳。但是个别试验做法、个别产品或者个别机构会出问题,错误出现后要总结经验以便更顺利地发展。“我认为金改需要重点突破的,一是民间借贷合法化,二是真正允许民间资本进入金融服务领域,三是突破个人资本海外直接投资。”周德文说。
但据多位了解温州市已递交给浙江省的金改细则的温州民间人士说,现有报告并没有太多的突破。而根据当地金改办日前的工作汇报,政府正在推进的解决融资难问题,也主要基于传统商业银行的产品和机构创新。
在早前一次论坛上,周德文把金改试验区落户温州比喻成“小白鼠”实验。但张震宇则表态,“温州金融改革不做小白鼠,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如果这个试验失败,是对不起大家的。这次改革,我们要小心谨慎,大胆去试。”“其实步子完全可以放大一点。”温州方兴担保公司董事长方培林说。方是全国首家私人银行“方兴钱庄”的创始人,他以小贷公司政策为例说,2008年国家发布的《关于小额贷款公司试点的指导意见》,规定自然人、企业法人和其他社会组织可投资设立小额贷款公司。但其后浙江省又规定,小额贷款公司的主发起人,应是当地实力雄厚、信用优良的民营骨干企业。“国家规定的自然人发起主体被排除在外。”
7月中旬,温州第二批8家小贷公司主发起人入围资格全部开标,其中4家流标。温州市金融办表示,“导致这4家小贷公司流标的原因,是多家企业投标文件不符合要求,并非企业参与不足导致。”
但是小贷都是自然人股东拿自己的钱在玩,有什么不能做的。只要你后面监管规范,不会出大乱子。”方培林说。“反过来,为什么企业空心化还在加剧?政府的政策就是鼓励企业去发起小贷公司,年收益能达到15%~20%,比做实业强多了,所以都变卖资产,去做小贷。”方培林说。事实上,以温州首家小贷公司苍南联信小贷公司为例,其12位股东都是企业法人。
出路:非公众金融?
“温州最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金改试点下一步在于进一步彰显温州民营经济、民间资本、民间活力的特色。”温州市金融办主任张震宇此前透露,温州金改方案的细则目前已上报浙江省金融改革领导小组,预计将在8月对外公布。
对于金改,民间的冲动与地方政府的思路尚存偏差。
全国人大财经委副主任吴晓灵在前述中欧陆家嘴国际金融研究院的研讨会上说,“地方性的金融改革试点,要想在大的制度层面,特别是一行三会管理的公众金融机构制度上突破,是比较困难的。”她建议温州应着力在涉及少数能自我控制风险的,非公众性金融机构和金融活动的监管创新。
吴晓灵认为,温州金改试点重要突破口可以是定位做百万元以下贷款的小贷公司。小贷公司要解决的问题是,在限制股东数量的前提下,向富有净资产的自然人股东放开,扩大融资渠道,“民间真正有资金富余的是家庭和个人,融资比例至少应该扩大到净资产的两倍”。“小贷公司的前景,我认为不是村镇银行,而是金融公司,因为小贷公司经营的小额业务和银行业务在技术上差别很大,让他们运作小客户的钱风险较大。”吴晓灵建议,“可让他们先在小贷公司内部运作自己的钱,下一步做金融公司吸收大客户的钱,再锻炼几年,资产质量非常好,达到一定规模以后就可以做商业银行。”
据悉,未来几个月,温州还会再开3-4家民间借贷登记服务中心。“一年以后如果每个县都设有一家民间借贷中心,按每个民间借贷中心平均5000万元的资金撮合量以及每两个月一次周转的借贷期限看,可能将有几百亿的资金通过民间借贷流转起来。”张震宇说。“应该说,民间借贷中心成立不久,登记资金还是比较充足的,但是成交状况不理想,主要是缺担保机构。”方培林看好该中心的前景,他给温州政府支招:在平台中吸纳非融资性担保公司,为借贷成交提供履约担保。
周德文则在给政府的报告中建议,“借钱借给谁?大部分借给企业,政府要动脑筋吸引他们,比如到这里登记,政府允许民间借贷利息计入生产成本,这样企业的积极性就来了。”“很多人问我金改成功标志是什么,我站在企业的角度看是两点:三五年之后,我们的中小企业感觉到融资不难了,银行借不到在民间能借到;银行不暴利了,我们中小企业融资成本也降低了。能达到这个效果,我想改革就成功了。”周德文说。
皮革厂老板林建海最初对金改的希望渐渐谨慎,“都说金改要经过两三年才能看到大变化,但对我们来说,再熬两三年并非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