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金松 周丽丽
国庆节期间爆发的数千人“停工”,让富士康郑州工厂再次引起各方关注。两年前,这一代工巨头将为苹果生产iPhone系列产品的生产线从深圳迁到河南,被看做是富士康内迁计划的重要布局之一。
据劳工组织“中国劳工观察”在10月6日发布的消息称,富士康郑州工厂部分工人因加班及质量控制标准过于严苛,导致约3000~4000名员工“罢工”。
富士康集团随后在声明中表示,并不存在所谓“4000名员工罢工”事件,只是因不同部门间员工的沟通不畅,导致质量部门约有200余名质检员采取故意旷工的方式消极怠工。
10月9日,记者在富士康郑州厂区走访时发现,富士康内迁带来的“后遗症”更多在此次事件之外。
生活实在太单调
在富士康郑州工厂的10多万用工大军中,90后正在日益成为主力军。来自豫东开封的李瑞和来自商丘的王静虽然到富士康才7个多月,但已经成了这里的“老人”,前者20岁,后者19岁。
她们在富士康的工作是“品管”,即生产线上的制作过程检验。王静形容她们的工作,“每天就是在线上走来走去,看生产线上的工人有没有按照标准流程作业。”
一条生产线大概100多个工人,一般是两个品管负责督查。在今年3月份刚入厂的时候,王静觉得品管还是个不错的工作,在给爸妈打电话解释她的工作内容时,她还不无自豪地说,“人家干活,我看着,来回在生产线上巡视一下就行。”家人里觉得这工作还不错,“监督别人干活,挺好的。”
干了一段时间后,王静才发现这份工作并不那么好干,而且和她之前想象的也不一样。王静说她进富士康之前,预想着每天上8个小时的班,然后每周双休,周末可以想去哪儿玩就去哪儿玩。
但现实和她预想的有不小的差距,“说是上8个小时的班,实际每天都要加两个小时班,你得6点多就起床;你可以选择不加班,但没有全勤奖;之前也没想到从宿舍到厂区那么远,来了之后才发现还得坐车,既然来了,就坐吧;中午就一个小时的吃饭、休息时间,吃过饭就得进车间,吃饭慢了还有可能迟到;忙的时候一个月才休息一天。”说起不如意,王静可以列出一大串。
进富士康之前,她也没想到要上夜班,来之后是每个月轮换一次,上一个月夜班,上一个月白班。同白班一样,夜班也是10个小时,从晚上8点站到早上7点。“夜班可累、可累的,就算你什么都不做,你得睁着眼吧,确实瞌睡了,就去洗一把脸。”王静说。在富士康,加班、上夜班都是家常便饭,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排斥加班。王静的一个同事这个月加了100个班,拿到了他入职富士康以来最高的4600元收入。
在王静看来,这样的生活实在太单调、无聊,“每天都是天不亮就起床,回去时候天已经黑了,整天就是上班、下班、睡觉,每天在那站10多个小时,下班后哪都不想去,就想赶紧回去休息。太没意思了!”王静说。
即便偶尔休息,这个厂区周边也实在没什么好玩的。富士康建厂之前,这里本是一片农田,富士康的出现就像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除了工厂、宿舍基本没有什么配套设施。
设置在路边的一些简易房构成了服务这数万工人的主要场所。一位在路边摊吃饭的男性员工表示,富士康虽然在不断加工资,但加工资的速度,还赶不上周边物价上涨的速度。一年前刚来的时候,一个烧饼夹肉才2块钱,现在涨到了4块钱;以前4元钱一份的炒面现在都涨到了8块。如果加上抽烟,每个月吃饭、抽烟,就差不多花去了工资的三分之一。
除了物价涨得快之外,周边的环境也让工人们感到担忧。打架的、钱被抢的时有发生。王静说,每次路过宿舍区旁边一个没有路灯的小路都让她提心吊胆。
与为工人们提供基本的公共服务相比,当地政府更关注扩产、扩产、再扩产。富士康被看成了拉动当地增长的新增长极,即便在今年全国出口形势普遍不佳的背景下,在富士康的带动下,河南的出口额依然接近翻番。
在不断推高经济数字的冲动下,数万产业工人的生活需求被压缩到了最低。记者咨询富士康所在的郑州空港园区管委会办公室工作人员,他们也搞不清楚这里的公共服务该由哪里负责,他们更愿意谈的是厂房建设。
压力下的暴力
相比体力上的辛苦,王静说,每天都可能和生产线上工人发生的冲突,更让她一进车间都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她不得不经常自我安慰,下班就好了。
作为品管,她的职责就是防止生产线上的工人不当操作,并记录下来上报给绩效考核部门。她的记录虽然不会对生产线上工人们产生直接影响,但会影响生产线线长的绩效,绩效和年终奖挂钩。
如果被她上报了不当操作记录,线长的年终奖受影响,“线长就会骂下面的干部,干部骂下面的员工,员工被骂后,压力被一级一级往下传。”王静说。不过,作为品管她也没办法。“如果在生产线上巡视10个小时,没记录一个问题,领导会觉得我们能力不行或者没认真工作,我们也会被领导骂。”王静说。
碰上理解的员工还好,碰上不理解的,不仅恶语相向,还要冒着被打的危险。经常被骂的基层员工甚至在某个时候就选择了用暴力来释放压力。“现在一些年纪小的,被骂得不爽,或线长说的难听了,就敢动手打自己线长。”王静说。她遇到的最严重一次是被生产线上六七个工人围攻,幸亏被周围的人拉开了。李瑞的情况则相对好一些,最严重的一次是被线上的工人围着骂,直到把她骂哭这些人才罢休。
但也有顶不住压力而崩溃的。9日中午,在富士康郑州厂区内,一位30多岁的男性员工在车间外抽完一支烟后忽然躺在地上大喊,“我是刘罗锅,我是刘罗锅……”随后被赶来的120急救车拉走。有围观的员工感叹说,“又疯了一个。”
现在王静巡线就很小心,尽量平衡一些。如果她在一条线上转的次数多了,生产线上的线长就可能会认为你在找茬,如果她在一条生产线停留超过一分钟,线长就会过来问,“有啥事吗?”如果你还不走,那线长就开始撵人了,“你是巡线的,老站我们这干吗?”暴力威胁有时候会成为最后的手段。
王静就曾经遇到过一次,临近下班的时候,生产线上的工人想快点结束,就直接拿着产品跳过她的检查,要装箱。当王静上去阻止时,对方理直气壮地说,“你哪只眼看到我装箱了?你还想不想在这混了?”“我们属于不同的部门,他们当然管不了我们,但他可以下班打你。有的就是威胁一些,但有些人憨啦吧唧的,下班还真就打。”王静说。中秋以来加班的这几天,就有好几个品管被打,有在回家路上被打的,也有在车间现场被打的。
10月2日,一位品管部门的女干部在生产车间被打后,最终酿成了三天后的“停工”事件。王静和李瑞均参与其中。
富士康的管理难题
品管部门女干部被打后的第二天,王静和李瑞就听说了要在三天后停工的消息,但她们还不确定是否真的会发生。她们也在通过手机和QQ与其他车间的朋友沟通。
第二天,王静赶紧和其他品管部门的朋友联系,确认其他品管已经停工后,她也立即回到了宿舍。她觉得这个时候,大家要团结。不然,生产线上的工人以后会更嚣张,她们对人身安全的诉求也继续不会得到公司管理人员重视。
回到宿舍后,她所在品管线的线长给她打了多次电话,她干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直到下午,她收到公司发布的一条短信,“对大家反映的安全等相关问题,公司会调查核实后妥善处理,公司会采取措施确保大家在公司的安全。”并要求停工的员工在下午4点半之前返回岗位。
她和其他车间的品管联系后,得知一些品管已经开始回公司上班。于是,当她所在部门的领导下午再次打她手机时,她便接了电话。“别人都上班了,咱也别不接电话了。”王静说。
对于这次停工,王静回忆说,“蛮好玩的。”在她看来,对这次的打人事件,公司应该会处理好点,“之前是给2000多块钱就搞定了,现在恐怕不能这么轻易结束吧,怎么也得给个说法吧。”王静说。她的一个品管朋友在网上留言说,“感觉今天就像梦一样,以后会是个回忆的!”
富士康集团新闻发言人刘坤表示,这次出现的短暂停工,主要还是在沟通上,了解员工诉求上做得不好。从公司管理者的角度,他没有必要偏袒任何一方,只是如何防止单个的纠纷变成面上的问题,可能我们的管理人员做得还不够细致。
长期关注新生代农民工问题的北京大学社会学教授卢晖临认为,富士康迁到内地后降低了生产成本,但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根本问题,没有对管理制度做出变化,目前的半军事化管理不适应新生代农民工的特点,所以只要不从根本上改变管理制度、改善生产生活环境,现在出现的问题日后还会经常出现。(文中李瑞、王静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