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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典女王》:好莱坞的异数
——江青崇拜的影星葛丽泰·嘉宝
本报评论员:启之

  启之
  江青:我非常喜欢嘉宝
  “我非常喜欢嘉宝。”这是1972年夏天,江青对纽约州宾翰顿大学副教授维特克女士说的。为什么呢?江青列出了三条理由:因为“她气质高贵,性格有一点叛逆,她的表演毫不做作,也不夸张,在19世纪资产阶级电影中绝对是一流的”。
  江青这一评价可谓知人。在好莱坞的女星中,嘉宝气质之高贵,无人可比。气质是天生的,与血统、遗传、贫富、贵贱无关。嘉宝出身贫寒,但这并不妨碍她气质超凡。即使是扮演香艳的角色,她也不是靠性感、色相、美貌来吸引男人。如同柳如是一样,她吸引男性的,是独特的精神风采。这一风采隐现在她的眼神、举止和一颦一笑之中,无论男女都会为之倾倒。
  她对世俗的叛逆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她终生不嫁,对好莱坞“伟大的情人”吉尔伯特的多次求婚毫不动心。1945年,她在世界影坛上正如日中天之际,她突然宣布息影。那时,她才36岁。在此后的45年中,她深居简出,远离媒体,逃避名利。柳如是常着儒服男装,她也喜欢穿着男服、戴着帽子散步。江青说她“有一点叛逆”,实在是客气。
  至于嘉宝的表演,江青说她“在20世纪资产阶级电影中绝对是一流的”。这不是过誉。嘉宝有四部电影:《安娜—克里斯蒂》、《罗曼史》、《茶花女》、《妮诺奇卡》获得奥斯卡提名。1954年,在她息影18年后,美国电影艺术与科学学院授予她特别荣誉奖,表彰她的非凡贡献,称赞她的演技超群。
  江青称赞嘉宝,是因为她的出身、性格和审美与嘉宝有类似之处。嘉宝出身于贫苦的工人家庭,她14岁时,父亲得了肾病,因无钱医治而逝。嘉宝上戏校时,总穿一件黑天鹅绒斗篷,为的是掩饰里面那些左缝右补的衣裙。江青虽然出身于小业主,但她的母亲是二房,江青很小的时候,其母就出去分过,日子从来不宽裕。她上戏校的时候,“穷得连贴身的背心都买不起,常常空心穿旗袍。”(王素萍:《她还没叫江青的时候》93页)
  江青从小就喜欢向秩序挑战,她六岁时,为抵制缠脚而战,成功地瞒过了母亲。五年级时,跟修身老师叫板,被学校开除。在戏校,男生都不敢在夜里进文庙,而她竟独自一人深更半夜地摘下了孔子像头上的“平天冠”。这种性格使她在上海时出尽了风头:演戏争角色,恋爱闹婚变。嘉宝只是在自己身上改变着世俗,她从来不曾伤害别人;江青则把这种改变扩展到了外部世界,为了满足自己,她从来不在乎伤害别人。
  嘉宝的表演风格之所以得到江青的赞许,是因为,在她还叫蓝苹的时候,就养成了对“自然本色”的喜爱。她欣赏阮玲玉和王人美,因为她们自然。她讨厌陆丽霞,因为她扭捏做作。她演的娜拉,得到了评论界的一致好评,她的表演被称为自然本色。在她为“高大全”英雄的伪崇高操劳的时候,自然本色的审美趣味仍旧隐藏在她的内心某处。革命把江青塑造成了一个优秀的两面派和杰出的实用主义者,使她能够在同一天里扮演两种完全对立的角色——在外面指导着既做作又夸张的无产阶级艺术,回到钓鱼台,就观赏资产阶级电影,沉浸于嘉宝的“不做作、不夸张”的表演艺术之中。
  女王:我要培养和平的艺术
  《瑞典女王》摄于1933年,嘉宝在片中饰演克莉斯汀女王。估计江青在上海时看过它,且印象深刻。否则她不会对嘉宝如此了解,并且在三十多年后,还向维特克夫人推崇这部电影。
  故事从1632年讲起,那一年,瑞典国王古斯塔夫战死沙场,其女克莉斯汀,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登基。14年后,这位年仅20岁的女王做了一件扭转了欧洲历史的大事。这是一场令人感动又催人反省的戏——
  皇宫,女王坐在宝座上,略带疲倦地扫视了大殿里的“方阵”:议员、贵族、主教和农民代表。军乐奏响,查里亲王——女王的表兄,凯旋的英雄,军队的统帅,上身着皮甲,下身是紧身裤,足蹬带着马刺的皮靴,像运动员一样,迈着矫健而轻快的步子走了进来,后面是一队一身铠甲的士兵。
  女王起身,欢迎亲王归来。亲王受宠若惊,挺直腰杆,抖动着小胡子,向女王发出誓言:“敌人伤亡惨重,我军大获全胜,为了女王,为了祖国,我愿意重返沙场……”
  大殿中,一片欢呼声。
  枢密大臣,一位头秃齿豁的长者;贵族代表,一个瘦小枯干的绅士;大主教,一个须眉皆白的老翁;纷纷表态,请女王继承先王遗志,为了信仰,为了上帝,抓住时机,增派军队,将那些野蛮人斩尽杀绝。让他们向瑞典赔偿战争损失,赔得他们一分不剩……
  查里亲王受到激励,又抖动起小胡子,要求女王批准他立即出征。
  女王说话:“你们都表态了,可是,我想听听农夫怎么说,是他们冒着危险去打仗。”她把脸转向最边上的“方阵”,请前排的一位老伯说话。
  那位老伯站了起来,小心地往前走了几步,两手堆在胸前:“我们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什么也不知道就打起来了。叫我们上战场,我们就去了。”“你们再也不用去了!”女王握起拳头,用力地挥舞了一下。“生活中还有比战争更重要的事。我受够了战争,我在摇篮里,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在打仗了。打够了。我要邀请各大国迅速而体面地议和。”
  这一下可炸了窝——岂有此理,打了胜仗,反要议和?!议员、大臣、贵族、将军七嘴八舌,摆出各种理由试图说服女王,女王舌战群英——
  主教:“那些异教徒已经在我们手心里,要让他们跪下求饶!”
  女王:“大主教,难道要把不同信仰的人全部杀掉吗?你野心太大了!”
  大臣:“如果敌人不接受我们的条件呢?”
  女王:“那就提出他们能够接受的条件。”
  贵族:“您一定要为先王报仇!”
  女王:“别提报仇了,要让先王得到公正的评价。”
  将军:“我们的官兵不能白死,要让他们赔偿!”
  ……
  女王皱眉,站起,扫视大殿,大呼小叫停止了,人们起立,看着女王。“我郑重地告诉你们,我再也不想打仗了。战利品、荣誉、战旗和军号,这些发光的词藻的后面是什么呢?是死亡和毁灭。是成千上万的残废者。胜利的瑞典在被蹂躏的欧洲像死海中的一个岛屿。告诉你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要百姓们得到安全与快乐,我要培养和平的艺术,生活的艺术!”
  女王沙哑的嗓音在大殿中回荡。
  顾彬:《狼图腾》让中国丢脸
  瑞典王宫坐落在斯德哥尔摩的中心地带,占地面积不大,就是加上它前后的马路,也不及一个太和殿。李泽厚说,西方的教堂、宫殿之所以往高了去,是因为人家心中有个上帝;中国的皇宫、庙宇之所以像摊煎饼似的向平面发展,是因为中国人不想从中“获得某种神秘、紧张的灵感、悔悟或激情。而是提供某种明确、实用的观念情调”(《美的历程》77页)。换句话说,中国人只想着现世。
  想着现世,是不是就更好斗,更尚武,更渴望大一统?我不知道。但是,在瑞典的经历使我得知,克莉斯汀女王的和平主义、人道精神是很难被国人接受的,即使他们移民到了这个北欧福地。
  十几年前,我到隆德大学做客座,认识了若干移民当地的华人。这些人,无论是来自北京,还是来自天津、沈阳,无论毕业于清华,还是毕业于复旦,一提起“台独”来,个个禳袖奋襟,怒目切齿。
  ——“要叫我,早就派解放军过去,把他们全灭了。”
  ——“派什么军队呀,送他们一百枚远程导弹就解决问题。”
  ——“擒贼先擒王,先把李登辉、陈阿扁灭了!”
  一位计算机女工程师的发言最惊人:“我儿子还小,要是再大点儿,我就送他去解放台湾!”
  ……
  那劲头一点也不亚于克莉斯汀座下的将军和大臣。我问他们:“你打了导弹之后,不派人去吗?人家跟你打游击,你能把宝岛变成焦土?把两千万台湾同胞全杀了吗?”
  “你就眼看着他们分裂中国吗?你还是不是中国人了!”这些归化瑞典的前中国人怒气冲冲地质问我。
  前几年,出了一本畅销书《狼图腾》,评论家称其为千古奇书,震撼世界。好事者则要为作者姜戎申请诺贝尔奖。没想到,热脸贴上了冷屁股——诺奖评委马悦然不理不睬,德国汉学家顾彬说话了:“这本书让中国丢脸。”“它对我们德国人来说是法西斯主义。”
  中国记者请他解释。顾彬的说法让国人大吃一惊:“《狼图腾》的问题在于语言、形式、思维意识。它总是在重复纳粹主义式的‘血’、‘土地’、‘强者’之类的概念。如果书中的主张在中国具有代表性并受到欢迎,那么这是中国人不光彩的一面。”
  浸泡在爱国主义中的中国文人不干了,他们纷纷在媒体上讨伐这位不知趣的老外。顾彬的话让人深省:“我从一个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长大的德国人的角度来看这部作品。应该知道,德国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对德国历史有着沉重、严肃的反省、深思和自我批判。我们对一些词非常敏感。比如说,纳粹分子主张的‘血’、‘土地’、‘强者’等。甚至‘民族’、‘国家’、‘爱国主义’等词至今仍很难被接受。”
  顾彬的心与克莉斯汀女王是相通的。
  女王:我告诉你怎么打铁了吗?
  国王也有人权问题。国王代表国家,所以,其人权又与主权、与国家、与民族难分难解。克莉斯汀爱上了西班牙特使,一位长着热烈多情的黑眼睛,蓄着小黑胡,富于异国情调的西班牙贵族。女王与他在雪地里邂逅,在旅店里重逢,特使那特有的诗人气质征服了这位打算做个“单身汉”的女王。
  堂堂瑞典女王竟与小小的西班牙特使谈情说爱?是可忍,孰不可忍。上至贵族重臣,下至草民百姓,一致要求女王嫁给查里亲王,以保证王室血统的纯正。
  重臣们开会,一致要求特使离开瑞典。“百姓的愿望”成了他们最好的借口。
  女王怒了:“为什么?我过问过百姓的私生活吗?我命令他们该爱谁吗?我幸福了,就少为他们出力了吗?”
  女王双手握拳,怒视着臣僚们:“还叫我统治者,这种称呼简直愚蠢得出奇!连我最个人的事都由别人说了算,这是什么统治者?我有我的自由,不能让国家剥夺。对你们不讲道理的强制,对宫廷中阴谋策划的强制,我绝不屈服!”
  警卫司令跑进来报告:“皇宫外面围满了百姓,他们来势汹汹,嚷嚷着要见陛下。”
  女王向大门走去。
  警卫司令:“卫兵们已经准备好了,枪都装上了子弹,开枪吗?”
  “不!”女王头也不回。
  “那就把领头闹事的抓起来?”
  “不!”女王斩钉截铁。
  “那……”
  “让他们进来!我不怕我的百姓。”女王昂首挺胸向外走。
  大臣们怕出事,竭力劝阻,女王请他们闭嘴,谁也不许跟着。她一个人走出大殿,命令警卫司令:把卫兵们统统撤下,马上打开皇宫大门。
  门开了,成百上千的百姓高举着火把,叫喊着,呼啸着,像一群疯子涌进大门,冲向王宫,跨上台阶。女王站在台阶上面的平台上,雕像一般,静静地注视着汹涌的人潮。百姓在距离女王七八级台阶的地方停住了。
  女王摘下皮帽:“怎么?百姓们。这是善意的拜访吗?怎么没人说话?”
  人群里发出吼声:“叫西班牙人滚回去!”
  女王朝最前面的一个壮汉点头:“你,我的好百姓,过来。”
  那汉子向前迈了两个台阶。
  “你是干什么的”?
  “我是一个铁匠。”
  “你是一个好铁匠吗?”
  “是的,我的父亲就是铁匠,我父亲的父亲也是铁匠。”
  “如果我到你的铁匠铺里,说我不喜欢你干的活儿。告诉你应该怎么打铁,怎么加料,行吗?”
  铁匠无语。
  女王:“我的事情是管理国家,我有办法管好它。你的事情是干好你的活儿,这都是祖传的。我的父亲就是国王,父亲的父亲也是国王。我的父亲为瑞典而死,我为瑞典而生。我的好百姓,回去干你们的事吧,我的事让我来做。”
  铁匠如梦方醒,转过身,举起双臂高喊:女王万岁!
  人群响应:女王万岁!女王万岁!
  聚在一起的群众是最简单、最愚蠢、最情绪化,因此,也是最容易被挑动被改变的两脚动物。女王的几句话,顷刻之间改变了情势,疯子还是疯子,只不过从疯狂地反对西班牙特使,变成了疯狂地热爱自己的女王。
  克莉斯汀,轻松又调皮地扬了扬眉毛,转身走回大殿,那些跟她的父亲同龄的将军、议员、贵族和大臣们还没回过味来,一场由暴民引起的排外主义的动乱就这样结束了,实在让这些“爱国主义”者于心不甘——他们想假手于民,逼迫女王就范。
  人权胜利了,国家让了步。但这只是假象。瑞典国财务大臣与西班牙特使决斗,特使伤重而亡,国家借助财政大臣的手,向人们证明,国家利益高于个人幸福——哪怕你是一国之主。克莉斯汀女王的爱情之花刚刚开放就凋零了。发誓绝不屈服的女王,孤独地站在船边,茫然地看着大海——就像她无法战胜大海一样,她也无法征服命运。
  江青:我真想发给她一个大奖
  嘉宝是表演艺术家,江青是政治投机家。艺术家不懂政治,但有正义感,所以,嘉宝说,她要杀死希特勒。投机家懂得艺术,但不懂廉耻。所以,江青自封为“文艺旗手”。
  这部影片唤起了江青什么情感,给予了她何种感受,我们无从知道,或许克莉斯汀的个性引起了她的共鸣,或许女王浪漫的爱情让她的心动,或许权力的威力让她心仪,或许女王魅力令她倾倒……
  但是,所有的革命者都讲究实用,所有的激进派都是多面人,江青向维特克解释说,嘉宝的影片之所以不宜公映,是因为公众会对它进行政治批判。而这对嘉宝不公平。维特克夫人没有反问江青:为什么中国会有这种政治批判?是谁把这种思维方式注入到国人的思想之中?为什么只有她,才有权力观赏《瑞典女王》?
  心理学说,心智不健全者有多种表现,没有内疚感是其一,没有自知之明是其二。这两条江青都占了,所以,她会理直气壮地为嘉宝抱不平:“为什么美国的金像奖不发给嘉宝?这简直不公平。”她会大言不惭地拜托维特克:“如果你回到美国,能见到嘉宝,请你把我的话转告她,我真想发给她一个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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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4 版: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