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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桥杂记》:一个时代的哀歌

  丁力
  文明与太监
  人的欲望是肮脏的,这个观点是西方文化的一部分。在它传入之前的漫长历史中,中国官府没有实行过严厉的禁欲制度,至少没有企图控制百姓的性欲。没有个人欲望的人民被认为是良民,他们会更忠于主人。但人欲难以控制。皇宫使用很多太监,但太监仍有残余性欲,而且皇帝的权力经常被太监夺走,甚至皇帝的性命也可能丢在他们手里。太监毕竟还是一小撮。在最残暴的时期,皇权也没有成为全面控制百姓日常生活的机器。然而,禁欲的想法传入中国之后,矛头便指向百姓,而达官贵人仍然不受限制——这是禁欲制度能够维持下来的原因。
  可是,文明受欲望的推动。如果不接受普通人的欲望,文明就难以维持,更不可能前进。比如,在任何一部严肃的文学史中,青楼都矗立其中,艳旗飘飘。在这一点上,中国倒是一直与国际接轨的。当然,大多数文学史家会淡化处理这个背景,而他们一定没有征求文学大师们的意见。王国维是一位出色的史家。他在论及中国上古戏曲起源时说:“至于浴兰沐芳,华衣若英,衣服之丽也;缓节安歌,竽瑟浩倡,歌舞之盛也;乘风载云之词,生别新知之语,荒淫之意也。”(《宋元戏曲史》)
  在春秋时期的齐国,管仲创办了中国第一批官办妓院,也是中国最早的“国企”,为齐国的崛起做出了巨大贡献。唐、宋是华夏文明的鼎盛时期,也是青楼文化的发达时期,培育了许多大诗人和小说家,留下了许多杰出的诗篇和小说,其中不乏美丽或凄婉的爱情故事。宋室南渡之后,孟元老著《东京梦华录》,回忆北宋京城汴梁的青楼景象:“南北天井两廊皆小阁子,向晚灯烛荧煌,上下相照,浓妆妓女数百,聚于主廊上,以待酒客呼唤,望之宛若神仙。”唐人确实把艳姬称为“仙”,有小说《游仙窟》为证。当繁华过尽,孟元老垂垂老矣,“追念回首怆然,岂非华胥之梦觉哉!”可是,当初举国一枕梦黄粱之时,大梦谁先觉?
  明太祖朱元璋使中国的皇权专制制度又上了一个台阶,由国家对社会实行严密的控制。在性欲方面他也毫不放松,在南京建十六楼,即十六家国营妓院。一些年后,官府的对社会的控制减弱,官妓竞争不过私娼。在十六楼附近,秦淮艳姬的旗帜高高举起,好在那时还没有发生为了扶持国企而打击私企的事件。官府只管收税。实际上,明朝亡于高税收和太监弄权和贪污。锦衣卫和东厂都是他们的。虽然太监也有性欲,但他们的依附皇帝才得以发泄的其他欲望才是国家的大祸。
  秦淮与皇帝
  明亡之后很多年,余怀“效《东京梦华》之录,”于康熙三十二年著《板桥杂记》,追忆当年的秦淮繁华。板桥即秦淮河上的长板桥,在今南京白鹭洲公园之南,靠近书生们的贡院。
  余怀(1616-1696),字澹心,以文采和气节著称,一生不曾当官。他长期寓居南京,经历了明末“布衣之权重于卿相”的盛况——中国百姓得到些许权利,往往在政治昏暗和王朝即将败亡之时,而非在所谓的盛世。随后,他又目睹了清兵南下,政权更迭,生灵涂炭。
  余怀决定写《板桥杂记》,当时是有反对意见的。有人问:“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其可歌可录者何限?而子唯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不已荒乎?”余乃听(yín)然(开口笑貌)而笑曰:“此即一代之兴衰、千秋之感慨所系,而非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
  《红楼梦》的作者或许受到过这段话的启发吧?早年,红学的索隐派认为《红楼梦》讲述的是明末故事,红楼人物“所指均不出秦淮画舫中人”。这部小说叙述了秦淮美人在鼎革之际的遭遇,当然也记录了“一代之兴衰”。不过,他们又指贾宝玉为顺治皇帝。据传,清世祖为情抛弃了皇位。在第五回,警幻仙姑对宝玉说:“好色即淫,知情更淫,是以巫山之会,云雨之欢,皆由既悦其色,复恋其情所致也。吾所爱汝者,乃天下古今第一淫人也。”“淫”是《红楼梦》的“主旋律”;“天下古今第一淫人”的称号是作者授予宝玉的最高荣誉。
  因为“时代不同了”,《红楼梦》采取隐晦的写法,以躲避文字狱。小说“将真事隐去,用假语村言”,但“情”是真的。因有一个“情”字,《红楼梦》才打动了无数读者。后人仿做了一部《青楼梦》,把场景从红楼移换到青楼,依然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却淡乎寡味,让人生厌。《青楼梦》的作者剽窃了一个“梦”字,但《青楼梦》没有奇思妙想,没有文采,更没有真情,只是无聊文人抒发自己的性幻想,青楼一梦罢了。况且,如果没有柳永之大才,青楼又岂是做梦的地方?
  《红楼梦》原名《风月宝鉴》,风月的旨趣似乎与《金瓶梅》《肉蒲团》相近。红楼是贵族的深宅;青楼是大众的妓院。红楼、青楼,不同之处是可以任意涂抹的色彩,干净的也只有门前的石狮子。红色重了,就发紫;紫色重了,也就变成了黑。红与黑、真与假当真有区别吗?在小说中,贾宝玉在红楼,甄宝玉当在青楼。红楼是假(贾),青楼才是真(甄)。
  在金庸的小说中,虽然背景还是青楼,贾宝玉的才华却蜕变为韦小宝的伎俩,而场景也更加开阔,从红楼到红场,进入俄罗斯的克里姆林宫内。这是一个下行的过程,还没有见底。
  余怀写《板桥杂记》,是因为:“余亦自诩为平安杜书记也。”杜书记是杜牧。在30余岁时,杜牧在淮南节度使(治所在扬州)牛僧孺处任掌书记。《唐才子传》卷八载:“牧美容姿,好歌舞,风情颇张,不能自遏。时淮南称繁盛,不减京华,且多名姬绝色。牧恣心游赏。”杜牧的祖父杜佑当过宰相。杜牧每夜出游,牛僧孺派兵暗中保护他。杜牧离去之时,牛僧孺设宴饯行,打开一个匣子,里面都是替他报平安的条子,诸如:“某夜,杜书记过某家,无恙。”于是杜牧有《遣怀》一首:“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肠断掌中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书记夜游(冶游)出名篇,千年唯有杜牧一人。余怀不及,喜好妓女的白居易亦不及也。
  丽品的人品
  《板桥杂记》有“丽品”一章,介绍秦淮名姬。她们长处不仅仅是色、艺。
  余怀写到:“董白,字小宛,一字青莲。天姿巧慧,容貌娟妍……性爱闲静,遇幽林远涧,片石孤云,则恋恋不忍舍去;至男女杂坐,歌吹喧阗,心厌色沮,意弗屑也。慕吴门山水,徙居半塘,小筑河滨,竹篱茅舍。经其户者,则时闻歌诗声或鼓琴声,皆曰:‘此中有人’。”后来,董小宛归明末四公子之一的冒辟疆为侧室,“事辟疆九年,年二十七,以劳瘁卒。死时,辟疆作《梅影庵忆语》两千四百言哭之。”当时另一位大学者、大诗人吴伟业(号梅村)为小宛之死写了十首绝句,其中有句:“欲吊薛涛怜梦断,墓门深更阻侯门。”把小宛比作薛涛。薛涛是唐朝名妓,与元稹、白居易、杜牧等诗人往来唱和。
  据《红楼梦》索隐派的考证,董小宛没有死在冒辟疆之家。他们相信,董小宛就是林黛玉,顺治帝为之舍弃皇位的董妃就是这位秦淮河畔的美人。好像有些道理。黛玉不是从南京来到北京的吗?如果不是在秦淮青楼,哪里还能汇聚这么多奇女子?“侯门”?太不可能了。
  关于李香君,余怀这样介绍:“李香,身躯短小,肤理玉色,慧俊宛转,调笑无双。人题之为‘香扇坠’。”余怀与李香君有交往,还赠送给她一首情诗:“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是楚王。”后两句用了宋玉的“云雨”典故。余怀说,因为他的这首诗,“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之士,争一识面以为荣。”为李香君赢得尊重的是她的气节。文士侯方域与李香君是情人。侯方域回忆,奸人阮大铖想与他交游,李香君对他私语:“公子读万卷书,所见岂后乎贱妾耶?”侯生大呼称善,醉而卧(《壮悔堂文集·李姬传》)。但侯方域终于不争气。孔尚任的《桃花扇》使一代名妓李香君名垂千古,令男儿汗颜。
  晚明政治极其昏暗。但明朝灭亡之时,江南多男儿,其中之一是妓女葛嫩培养出来的。余怀的好友孙克咸“好狭邪游,纵酒高歌,其天性也”。有一天,他和余怀闲坐在李十娘家。“十娘盛称葛嫩才艺无双,即往访之。”他们闯进葛嫩的卧室。葛嫩正在梳头,“长发委地,双腕如藕,面色微黄,眉如远山,瞳人(仁)点漆。”孙克咸见状大喊:“此温柔乡也,吾老是乡矣!”两人是夕定情,孙克咸一月不出门,后来在外面找了一处闲房给葛嫩居住。清兵入侵,孙克咸率兵抵抗,兵败被俘,葛嫩也一同被抓。清兵主将欲侵犯葛嫩,“嫩大骂,嚼舌碎,含血喷其面。将手刃之。”克咸见嫩抗节死,乃大笑曰:“孙三今日登仙矣!”亦被杀。
  板桥之后
  秦淮河是妓女与名士交往的地方,有诗艺,也有政治。清人秦际唐写《题余澹心板桥杂记》,赞秦淮名妓,其中有句:“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这很有些抬高东林党人。秦淮名妓才是他们的福慧,是他们诗文创作的灵感源泉和政治斗争的勇气源泉。在反抗压制人性的理学方面,明末南京的文人与西晋时的竹林七贤有异曲同工之妙;在不拘小节、放浪形骸方面,他们又近似盛唐的文人骚客。
  晚明士人的生活方式,八旗子弟一般是不赞同的。八旗有自己的特色。清人张集馨与李鸿章是儿女亲家,长年在官场上打拼,著有《道咸宦海见闻录》。他介绍的各种猖狂的贪污方法,已不新奇。1855年,张集馨随僧格林沁在山东一带作战。大帅胜宝“有随营娼棚,不但兵勇往来梭织,即将备亦复前去,恬不知耻”。看来,张集馨不反对兵勇前去,但他反对将军、守备以这种方式与士兵打成一片。
  胜宝之弟恩宝也在他们的营地。恩宝是德贝子,属于权贵阶层。他经常骑马数十里,到城里“苟合”。有一次,他“唤娼与宿,爱店家床好,以百千购去,用骆驼载回京”。恩宝还在军营中畜了一名幼妓,一营皆知。这显然是另一种潇洒——权势者的潇洒。张集馨当时就评论说:“妇人在军中,兵气不扬,无怪贼氛难靖也。”又说:“上有好者下必甚,理如斯也。”
  明朝中后期是中国小说的美好时代。那时,商业发达,世俗生活有了更强的生命力,官府也不加控制。此后,明末的生活方式一直很有吸引力。
  1930年代,林语堂在《言志篇》中说:“我要一套好藏书,几本明人小品,壁上一帧李香君画像让我供奉……”他要“供奉”李香君,不是挂一张美人图,更不要挂领袖蒋介石的画像,可见他对李香君的敬仰。
  也是秦淮艳姬的柳如是嫁给一代文豪钱谦益为正室。在他晚年的惨淡生活中,陈寅恪为柳如是(河东君)立传,注重引用《板桥杂记》的史料。他在《柳如是别转》中写到:“河东君及其同时名姝,多善吟咏,工书画,与吴越党社胜流交游,以男女之情兼诗友之谊,记载流传,今古乐道。推原其故,虽由于诸人天资明慧,虚心向学所使然。但亦因其非闺房之闭处,无礼法之拘牵,遂得从容与一时名士往来,受其影响,有以致之也。”他认为,柳如是体现了“民族独立之精神”。
  妓女不受礼法拘牵,名士要突破礼法约束,经过吟咏书画的中介,双方一拍即合。林语堂和陈寅恪都在名妓身上寄托着他们的理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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