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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后来者讲爵士故事

  陈垦
  这是一个当之无愧的天才与大师。从小就清楚了解到自己的热爱,十三岁就明确了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从名牌大学退学。脾气不好,暴躁固执。一生中迸发了难以形容的创造力,把一个行业改变了多次。热爱他的人们把他当作神。
  我在说的不是乔布斯,而是一个改写了音乐史的家伙,迈尔斯·戴维斯。我要谈论的,是一本令我着迷的书,《迈尔斯·戴维斯自传》。用音乐家罗朗·居尼(Laurent Cugny)的赞美来介绍这个天才吧:“迈尔斯·戴维斯,他是个小号诗人,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是个爵士乐的预言家,我们知道这也很久了。但是,他还是一个伟大的音乐思想者。”
  大概是在上世纪90年代中期,我开始迷上了爵士乐。一批名字连同一批唱片专辑,连同一些酒吧,一起进入到我的生活里。当那张伟大的专辑《Kind of Blue》播放出来后,我完全被击中,爵士乐给我的固定印象就此被修订。所谓拓展了爵士乐的边界这种话,只配用在迈尔斯身上。
  三年前,偶然遇到了这本迈尔斯自传,我基本上在几分钟内就决定了购买中文版的授权。最伟大的音乐大师自传,由迈尔斯本人和著名作家、音乐人昆西联手执笔,获得全美图书奖,不需要更多理由了。
  如今这本书终于在中国面市,接近600页的精装,比较考验人的耐心。但一翻开就看到一个牛人在讲故事,故事一旦开始就欲罢不能。这本书绝不仅仅是一个人的经历回顾,里面有好几个急速变迁的时代,可以发现无数耳熟能详的名字。迈尔斯的个性即便在个性张扬的美国也让评论家们瞠目结舌,在这本自传中他全无掩饰,任由性情把场景与心情带出来。
  他在开篇序言里,没有装逼说道理,只是简单直接把读者拖回到他的青年岁月,追忆着当初最令他激动的音乐瞬间,初遇大师的狂热感觉比初恋来得更早更激烈。
  直到晚年,迈尔斯依然如此追忆:“我再也没能完全回到那个时刻。我曾接近过那种感觉,但并没能完完全全地回到那一时刻。我一直在寻找那个时刻,聆听着,感觉着,思考着,试着在我每天的吹奏和音乐中逼近那个时刻。我仍然记得我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的时候,与那些伟大的音乐家们混在一起,向那些直到今天仍然是我偶像的人们吮吸着一切知识,天啊,那是多好的日子。”
  一般来说,成功的人总有其幸运之处,我们来看看这个意志坚定的双子座是何等幸运吧。
  他的幸运在于他在12岁时,就清晰地明白到音乐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
  他的幸运在于他很早就培育了自己果敢的个性,敢于从著名的学府朱莉亚音乐学院退学。退学的理由就是厌倦学院教师的自大无知,觉得真正的老师都在酒吧演奏呢,而他必须要去了解外面世界正在发生什么。他说:知识是自由的,忽视才是桎梏。
  他的幸运还在于有个非常理想的父亲。当他从朱莉亚音乐学院退学前,回圣路易斯见家人,母亲忧心忡忡,富有远见的父亲却只说了这么一些话:迈尔斯,你听到窗外有只鸟在叫吗?那是只知更鸟,它没有自己的声音,只会模仿别人的声音。你可不能这样,你要成为你自己,有你自己的声音,这才是真正要紧的。所以说,不要成为别人,要做你自己。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也相信你的判断。还有不要担心,在你站住脚之前,我会一直寄钱给你的。
  他的幸运在于他天生擅长思考。他说:思考是重要的。细节是重要的,哪怕是一个段落。
  他的幸运在于能够专注,视音乐创作为人生终极目标,他说过:“在我只要还清醒的时候,我总是想着音乐”。
  他的幸运还让无数男人嫉妒,因为他有很多出色的女友。有的让他飞翔,有的令他沉沦。但一段好的爱情到底是好还是坏,却难以从结果论定。他曾跑去巴黎两周时间,和著名法国影星朱丽叶在巴黎谈了一场恋爱,之后又谢绝了挽留,决绝回到美国。然而回到美国后情绪极度低落,很快就染上了毒瘾,几近死亡,四年之后才戒掉。
  他的幸运还在于斗志旺盛,这一点极其类似乔布斯。当爵士乐一度被流行乐和摇滚乐冲击到萧条之时,他不悲观,也不摊手,反而决意要再做出更新更时髦的音乐。他最贴切的话是这么说的:“有了一个巅峰后,你对它最好的报答就是再创造另一个巅峰。”
  在这本书里你不大找得到以往我们能够看到的“端庄”名人传记影子。自传里充满了比比皆是的名人隐私和真实点评,这就是特立独行的迈尔斯风格。但迈尔斯更重要的是具有自嘲的个性,他对自己的评判来得更加严厉,这无与伦比的坦诚会让读者震惊。
  迈尔斯甚至坦然地回忆了他曾是如何沉溺于毒品,又如何艰难摆脱;如何迷恋女人,又如何不知珍惜;如何坑朋友钱,如何做皮条客靠妓女赚钱。有过的窘迫与不堪,在他看来更突显了克服的能力。
  他的脾气和他的创造力一样狂暴,即便到了晚年依然难以克制。一次在白宫的总统晚宴上,某位白人女士的言语姿态很让迈尔斯不爽,两人起了争执,那女人说:“那么,你这辈子做了什么重要的事呢?你为什么会在这儿?”迈尔斯直截了当回答说:“我把音乐潮流改变了五六次,这就是我这辈子做的,我想我不相信自己只能演奏白人的作曲。现在,你来告诉我,你又做了什么重要的事?除了是个白人,这对我来说可不重要,那么告诉我,你是因为什么出名的?”
  他热衷于享受和花钱。锦衣玉食都是喜好。好几处回忆都对开着跑车带着美女却被警察无端盘查而恼怒,黑人的自尊敏感使得他很长的时间里都厌恶美国,而更推荐欧洲和日本。
  昆西在后记里感叹:“迈尔斯不是那种试图美化自己的人。他更喜欢说自己想说的话,表达他的真实感受,甚至有时他说的话会伤到他自己和别的人”。而《大西洋评论》一针见血:“戴维斯用本书告诉我们,他最好的评论家是他自己。”
  谈论大师一般很难发现惊喜,大师通常都过于严谨,滴水不漏,但迈尔斯绝对例外。他太酷了,年轻时就被人称作黑暗王子。酷这个词的流行,也少不了他的贡献。他曾这样讨论酷:“酷是什么?在最基本的层面上,酷就是趋势。流行文化中,趋势就是融合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万花筒:将会诞生的可能是酷的,在遥远的过去发生过的也可能是酷的”。
  1959年的“Kind Of Blue”这张专辑,恰好就是酷派爵士的顶峰之作。参与制作这张专辑的所有音乐人,日后全部都成为爵士史上独当一面的天才角色。在这张专辑中和迈尔斯一起策划的核心搭档人物是比尔·伊文斯,也是爵士史上响当当的人物,村上春树在伊文斯的音乐里发现了“这里有劈头压来的高烧,有热恋世界的真情,有吞食宇宙的心志”。而迈尔斯是这么形容伊文斯的:比尔·伊文斯的钢琴演奏中有我钟爱的那团寂静之火。
  你也许会迷上迈尔斯的说话方式,自然无拘,好像他喝着酒在和你聊天。他描述纽约一处他喜爱的表演酒吧明顿俱乐部令人神往:“要是你站上明顿俱乐部的舞台却演砸了,那就不只是让听众失望,被他们无视和挨嘘了,你还有可能会被人赶下舞台。有一天晚上,有个没什么能耐、完全不值得一听的家伙上了台,想要展示他的那堆狗屎玩意儿——装腔作势好勾搭上几个妞,耍上一阵子。当这个废物上台的时候,观众里正好坐着一个平时喜欢听歌的混混常客,于是这人悄无声息地从桌子旁站起身,把这个没本事的家伙拎下舞台,拖到塞西尔酒店和明顿俱乐部中间隐蔽的小巷里,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我是说,那真是好狠的一脚。接着他警告这个家伙,除非有本事捣鼓出些值得听的东西,不然他永远别想站到明顿的舞台上。这就是明顿俱乐部,你得拿得出手,要不然就闭上嘴,这里没有中庸”。
  顺便说一句,受众和鉴赏力,既是市场,也是创造力的一部分,此言不虚。
  自传中的第十章,追想了那个火热的50年代,音乐的复苏,人权的觉醒,都如万物出生,势不可挡。这是我钟爱的一个章节,如同激动人心的经典《伊甸园之门》或《流浪者归来》一样,再现出一段崭新时代的狂飙突进。顺便说一句,迈尔斯在巴黎时,甚至还常常和萨特一起喝咖啡,在他探索音乐的内在世界里,他凭借直觉和敏锐,紧紧抓住了整个外在世界变动里那些最关键的要素,然后形成某种全新的东西,某种让人震惊的音乐形式。
  这个麻烦制造者,这个口无遮拦的高傲之人,曾有记者问他是否有出版自传的打算,他说,“啊,是啊,但问题是,我还得把所有婊子们回忆一遍。”这里的婊子,可不单是指闯入他生活的各种女人,更包括诸多同行、音乐评论家和媒体人。
  让我们回到原点,回到这本书。这本书就是爵士音乐的记忆库,是乐坛群英谱,是酒神长长的倾诉。整个最后一章,都是他对自己盖棺定论的总结,但他只有两个主题:音乐和女人。
  他最后说:“我睡觉时想着音乐,醒来还是想着音乐。它总是在我脑中。我很高兴它并未弃我而去,我真的感到自己被祝福了。”这是个多么幸福的男人,多么自得的音乐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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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9 版: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