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诗依
新纪大公报三巨头,吴鼎昌、胡政之、张季鸾,每个人都是一部传奇。但是,近年来的研究中,偏重于张季鸾,其次是胡政之,而对吴鼎昌的研究则相对薄弱。事实上,吴鼎昌是三巨头中色彩最斑斓的一位。最近几年,学术界对吴鼎昌的研究开始有了突破性的进展,其著述被搜集、整理出版,且难得地出现了专著。一个丰富、多面的吴鼎昌轮廓逐渐清晰。
多领域长袖善舞
吴鼎昌首先是位成功的银行家。
民国成立后,大清银行改制为中国银行,吴鼎昌任正监督,是中国银行的首位掌门人。1914年吴鼎昌任天津造币厂监督,期间制定《国币条例》,明定国币成色、重量等规格,并严格发行新币,使币制趋于统一。1916年盐业银行成立,吴鼎昌担任总经理,发起金城、大陆、中南、盐业四行联合准备库,以及成立四行储蓄会。在吴鼎昌主持下,北四行发展为北方最有实力的商业银行,而四行储蓄会则有与浙江财团抗衡之势。
其次,吴鼎昌是报业巨头。这不仅体现在他是新纪大公报的唯一出资人,更体现在他的办报理念上。民国初年的报业,与当时的政局一样,混沌一片。吴鼎昌对此剖析说:“一般的报馆办不好,主要因为资本不足,滥拉政治关系,拿津贴,政局一有波动,报就垮了。”有鉴于此,1926年,他拿出5万元,与留日老同学胡政之、张季鸾一道,接办已经停刊的《大公报》。吴鼎昌的想法是,宁可赔光这5万元,也不拉政治关系,不收外股。张季鸾对吴鼎昌的想法深为认同,他说:“达诠(吴鼎昌字达诠)于新闻事业,见解独卓,兴趣亦厚,以为须有独立资本,集中人力,全力为之,方可成功。”大公报著名的“四不”办报理念“不党,不卖,不盲,不私”,显然并非张季鸾一人的思想,而是三人智慧的结晶。
张季鸾的上述一番话,不仅揭示了吴鼎昌关于报业的见解,也表明吴鼎昌对新闻事业具浓厚的兴趣。根据大公报人写的回忆,当时的吴鼎昌,白天从事金融事务,晚上则到大公报,与胡政之、张季鸾一道,畅聊时事、国是,有时候,吴鼎昌与胡政之还直接操刀撰写社评,最后交由张季鸾从文字风格统一的角度进行润色。交张季鸾润色,并不意味着吴、胡不能为文,事实上,他们二人都是文章好手。吴鼎昌的报道性文字,以及游记、旧体诗写作,均风格鲜明,功力不俗。
最后,吴鼎昌还是一位卓有建树的高官。他先后两度从政,一是在民初,这个阶段,民国政局复杂、混乱,吴鼎虽多方尝试,收效不彰,但其长袖善舞、精于谋划给人留下了深刻印象。新纪大公报开张一年后,影响力迅速扩大,成为无可比肩的舆论重镇,很长时间里为国共两党高层必读的报纸。1935年底,吴鼎昌出任国民政府实业部部长,随即辞去大公报社长职务,开始了第二次从政生涯。从1937年11月到1944年12月,整整八年,吴鼎昌任贵州省政府主席、滇黔绥靖公署副主任、贵州全省保安司令,佩上将军衔。1945年1月,吴鼎昌任民国政府文官长。主政贵州后,吴鼎昌在经济、社会及文化等方面,使向来落后的贵州呈现新貌,当时的媒体,包括共产党主办的《新华日报》,对其主政下的贵州变化多有报道,吴鼎昌一时政声颇著。
1950年,吴鼎昌病逝于香港。台湾《传记文学》于上世纪60年代邀请曾与其在贵州共事的下属多人举行座谈会,追忆吴鼎昌其人其事,举座无不叹服其领导能力和人格魅力。期间介绍的一些吴鼎昌的领导哲学也颇有意思,比如他说,做上司的,“别人的话一定要听完,但自己的话不一定要说完。”
吴鼎昌老于世故,多谋善断,不怒而威,勤于政事而张弛有度,公余喜欢小酌、读诗作诗,既精明又风雅,其风度、风采广受礼赞。
《花溪闲笔》中的宦味
根据学术界近年的研究,吴鼎昌主政贵州八年,使抗战时期的贵州在社会经济、文化教育、医疗卫生、人才培养、人们精神面貌等方面的发展与进步,都超过了以往任何一个历史时期。个中原因,客观上是因为战时南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使得一批工厂、金融机构、机关、学校等搬迁到了贵州,同时人才、技术、资金、设备、知识也随之而来,从而为贵州带来抗战红利。但更重要的,则与吴鼎昌的眼界、胸怀及手腕,特别是其强劲的执政能力有关。抗战时期的贵州所取得的成就,凸显了一个德才兼备的领导者的关键性作用。
吴鼎昌主政贵州三年后,著有《花溪闲笔》一书,记录自己主持黔政的经历与心得,这本小书是他利用周末休息时间于修养之地花溪写出来的,文字娓娓道来,叙事清晰,中间的大部分都是讲述贵州的省情及自己施政的举措,内容虽然严肃但并不干涩。该书出版后,在当时政界很受好评。又三年,胡政之到贵州,告诉吴鼎昌,自己近年在很多省都看到执政者以这本书作为参考资料,因此建议他写续篇。此时吴鼎昌已近花甲之年,但“不忍有拂老友雅意,爱惜精力,坐待衰朽”,于是如法炮制,还是利用周末休息时间,写出《花溪闲笔续编》。
即使今日看来,《花溪闲笔》也不乏启迪。
在开篇中,吴鼎昌坦白了自己初接任命时的心情。他坦承,人们都知道他喜谈政治,但世间喜谈政治者不一定皆适于做官。就他本人而言,平生志愿在于办一所学校,办一个报馆,并无意袍笏登场。因此接到任命后,“顿觉两肩加重,不免临事而惧”。
虽然如此,他还是抓紧时间进行上任前的准备。他将准备工作分为“人的准备”与“事的准备”两部分。
关于人的准备,吴鼎昌深知,公家机关每易长官,便发生饭碗恐慌,尤其是地方长官,恐慌范围更大。所以他决定,赴任时只带秘书长一人,委员一人,秘书一人,其余概就地取材,为事求人,不必先行约定。这样的阵仗去接收一个省府事务,在当时很少见。
关于事的准备,鉴于自己对贵州所知太少,因此吴鼎昌决定到任伊始,不对报界发表任何讲话,避免“才力不及,力辞不获”之类的套话空话。他的初步原则打算是:贵州财力有限,故不拟增加行政费,可集财力于建设方面;贵州人力有限,故必须尽量利用已有人才,未来人才则尽力培植。
任命初下时,就有人预言,吴鼎昌有做事的热情和能力,贵州必有变化。而吴鼎昌自己,确也是雄心勃勃。然而,吴鼎昌毕竟远不是只有理想,却陋于知人心的书生。他知道自己对贵州实际情况“殊不明瞭”,因此又给自己规定了做事的步骤:其一是因贵州地处抗战后方,不宜操之过激,免发生事端,决定以“按部就班走”为督促原则,免欲速不达;其二是关于自己在下属面前的姿态,对此,他认为自己与贵州向无关系,为了做事的便利,一定要让一班人了解自己的品性,为此“须极端坦白,极端忍耐,不可故作高深,亦戒随意发言”。
对于上任前的这些准备工作,吴鼎昌事后做了反省,认为其中一些并不尽可通行,他结合实操后的经验,又做了一些补充和强调,其中值得注意的有三点,一是他认为,地方风气的改进为施政第一要点,对此必须有明确认识,勉力以身作则。具体的方式,是“宽济以猛,惰勉以勤,凡所不及,有以进之,如其或过,有以抑之。”二是地方政治,不一定皆大事,以常识判断认为可办的事,无论大小,必须即时举办,从而让一般做事者感觉到做事的兴趣;三是地方行政最忌变化太多,纷更无常,只要注重一个向前“走”字,不许“睡”着,“坐”着,“站”着,即可计日课功。
吴鼎昌特别注意人力的开发,认为人力的开发是物力开发的前提,但开发人力需要时间,非短时间可见效,加之抗战时期,贵州作为大后方,必须尽快给抗战提供支持。因此吴鼎昌提出贵州发展要人力与物力并重的方略。而开发物力,发展经济,吴鼎昌堪称斫轮老手,他利用自己在金融领域及在国民政府上层中的资源,以及广阔的视野,识人的本领,在农业、工业领域快速突进,几年间就收到效果。只是,人力开发方面,尽管吴鼎昌不可谓不重视,甚至有“予深知在地方服官,以早就当地人才,为第一要务,此而失败,他无足言”的看法,但三年下来,他对自己在人力开发方面的评价不高:“予到黔以来,虽添设教育及训练机关不少,而成就有限,痛感责任所在,惭悚靡已。惟期先奠定培养之基础,以待时会之转移。”
尽管自我评价不高,但《花溪闲笔》中,吴鼎昌基于人力重要性的一些论述仍不失光芒。
比如基于对人力重要性的认识,他认为,各种地方行政应以卫生为第一。因为民族体力不足,国家即无由强盛。而体力的重要性远在脑力之上,这一点,对于劳动阶级如此,对于知识分子阶层尤其如此。原因是,“体力不足之智识分子,往往一至成熟之期,已成衰退之身,实为国家民族莫大损失。中国向不注意及此,致大科学家大发明家不易产生,晚年体力不足以支持其成就也。”在吴鼎昌看来,从这点看,卫生行政的重要,要超过教育,而这一点,在中国往往为人所忽视。
在《花溪闲笔续编》中,吴鼎昌用更具感情色彩的修辞谈到了卫生的重要。他写道:“五千年遗留之大好土地,久为蝇蚊虫蚤虱,痰涎涕尿粪十个强盗所占领,四万五千万黄帝子孙,在此等强盗占领土地中过污秽恶浊之生活,作无规则无纪律无礼貌之行动,殊为可怜,此固早为欧美列强人士所不能一日忍受者。如此国家社会而欲与欧美争平等,岂不自惭形秽,纵有其名,亦无其实,纵能得之,亦何能守?”在他看来,一个不讲究卫生的民族,或许能得到平等之名,但并不能获得真正的尊重。
吴鼎昌高度重视基层官员的作用,他在地方行政人员训练所演讲时说:“主席生命系于县长之手,县长生命系于区保之手”,极言地方行政的关键在于基层官员。在基层官员中,最不好做的是县长。因为应办之事太多,政府临时政令层出,上级机关林立,而县长官小俸薄,事多人少。初出茅庐的人见此往往勇气全消,剩下的则是老于宦途之人,混口饭吃而已。
地方的要政如生产、教育、卫生,战时的兵役、工役、禁烟、剿匪,都不能不依靠区保也即乡镇干部,而对区保这一层面的弊端,吴鼎昌了然于胸:“凡百政令于区保有利可图者,大都必行,且必恶化;无利可图者,大都不理,至多敷衍。洁身奉公,照行法令而无弊端者非绝无其人,然为数过少,不足以资倡率。”
吴鼎昌深知,这些弊端,不是一纸命令,几回巡视,数次演讲所能收效的。缓不济急的情况下,他采取了一些非常的办法,主要的,是多用青年有为的大学生为县长,使其有勇气与地方土劣恶势力作战,并逐渐革新区保长的人选。当时,贵州甚至有清华大学毕业的年轻县长。同时,多用青年有为的大学生为县府科秘,使其辅佐县长,整饬区保行政,并组织保甲干部训练班。
知难行易,但力行则终有回报。虽然吴鼎昌自我评价不高,但在他强有力的主导下,八年中,贵州官场的风气还是发生了不少的变化。
吴鼎昌赴任贵州时,正值年头岁尾,国事危艰,而客居孤寂,他“深夜一灯,百虑千思,往往不得成眠”,曾口占绝句三首,其中一首云:聊将薄醉诱清眠,客里生涯似前年。莫向江南问春汛,恐催双泪落樽前。诗中充满了苦涩的况味,腔调仿如一介多愁善感的文人。然后,这不过是一时的心绪而已。
战时的贵州经济
吴鼎昌主政贵州期间取得的经济成就,与其在经济界、政府人脉资源深厚有关,更与其投身经济、本身就曾是成功的企业家,对发展经济既有实践又有理论有关。
任职贵州之初,吴鼎昌利用其资源委员会、实业部、金融机构工作过期间所积累的经验与人脉,与中央政府和金融迅速展开联系与合作,先后扩建贵阳电厂,建立贵州农业改进所,开展对农业、林业品种不同土质种植的研究、实验及推广工作,在小麦、棉花、茶叶、烟叶、药用植物、柞蚕、林业等方面,都取得了成效。在农产品的推广、销售方面,也成绩不俗。贵州省还创投资创办了贵州油脂工业长、梵净山金厂、贵州印刷所、贵州丝织厂、贵州玻璃厂、筑东煤矿公司等一大批企业。
尽管政府主导经济发展,但对于如何办好这些公司,曾经在商海弄潮的吴鼎昌认为,“工矿事业,除因性质特殊,必须政府单独举办者外,不宜多归官办,亦不宜概听商办,更不宜官商零乱争办。最好有一官商合办之健全公司,任计划、提倡、统筹之责。”这样,将“得官办之利,而无官办之弊,有商办之便宜,而免商办之操纵。”同时,办企业需要长时间的筹划经营,而政府人事变动无常,缺乏连续性,所以需要一个不受政府人事变动影响的商业机关来主持这些企业。
本着这一思想,吴鼎昌创办了贵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贵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中,官股占41.7%,银行股占58.3%。商股中,主要是银行股。股东代表中,多是金融银行界一时之选。贵州企业股份公司作为母公司,控股上述多种企业,以制度与规则进行治理。在人事制度上,实行招聘合同制。
根据贵州学者何长凤先生的研究,在贵州企业股份有限公司的主持、治理下,贵州省诞生了一大批成功的企业,所生产的产品,种类齐全,数量繁多,设计新颖,质量上乘。一些产品如煤气炉,供不应求。贵州烟草公司生产的企鹅牌、企鹰牌、黄河牌香港,远销四川、云南、广西、湖北、湖南,直至陕西,创造了贵州近现代经济史上的空前记录。
在吴鼎昌的推动下,贵州还创办了农业改进所,以及服务于农村、农业的金融组织,在抗战中,形成了以农业改进所为中心纽带,总揽全省农林业科研技术、试验推广一条龙的综合服务系统。这一系统,成为贵州农业发展的关键平台。同时,吴鼎昌在贵州厉行禁止鸦片的种植,利用原来种植鸦片的土地,改种冬季作物小麦、油菜、大麦、豌豆、蚕豆等,并对改种者实行奖励政策,收到不菲的实效。
农业改进所引进、培育、推广了一大批优良农作物品种,例如从湖南引进棉花,稻米方面,也从江西、湖南、江苏等省引进了一批优良品种,在贵州各地推广,因其产量高、质量佳,极受农家欢迎。贵州更从美国引进了优质烟草品种,为贵州烟草业的发展提供了关键的技术支持。
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吴鼎昌曾著有《中国新经济政策》一书,系统阐述自己的经济思想。他认为,当时的世界,已无绝对的资本主义主张,也没有绝对的共产主义主张。在他看来,欧美式政策,财富集中于少数大资本家,而苏俄式政策,集富于国家的结果,是支配苏俄全国经济者,仅少数政府中的人。而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经济状况,其重心置于少数人之手,实在是一个至为危险的事。偏重个性欧美近代政策,造成了大资本家,苏俄是这种政策的反动,结果却因漠视个性,导致生产率一蹶不振。
吴鼎昌认为,中国的均富传统中有解决上述矛盾的思想资源。他在特殊历史条件下,在贵州做了有限的努力与试验,也取得了一定的效果。但是,历史没给他更多的机会。带着未尽的长才,吴鼎昌定格于上个世纪跌宕的大时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