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首都功能疏解下的民间资本 北京浙商一路向南
本报评论员:宋馥李 肖悦
宋馥李 肖悦 一场宏观战略调整激起的涟漪,正在冲击着北京的浙商群体。伴随着“京津冀”协同发展上升为国家战略,北京的非首都功能疏解正式拉开序幕,几乎垄断着北京服装加工、批零等传统产业的浙商首当其冲。 如果从浙商在北京安营扎寨算起,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被调整。从最早在前门当个体户,到后来聚集“动批”、大红门,再到此次被调整出北京,他们见证了这个城市的成长、繁荣,也伴随着城市的膨胀而集聚了大量资本和财富。 如果仅从外在来看,浙商的每一次迁徙似乎都有着中国式“拆迁”的无奈,但每一次迁徙之后,浙商们似乎总能凭借着他们的商业天赋以及对新的政商环境的适应,迅速找到做大财富的法门。 不管是从前门还是到大红门,再到此次的即将迁往的河北、天津,他们总能找到自己的商业利益共同体,让自己成为一个受欢迎的群体。前门的房东,大红门的村委会,包括此次极力吸引他们入驻的河北、天津的一些基层政府。到目前为止,已有廊坊永清、保定白沟和天津西青先后向他们伸出了橄榄枝。 事实上,浙商们也正在找寻与国家战略共振的频率,这是一个宏大的资本转移蓝图,在京津冀一体化在今年年初上升为国家战略,北京诸多产业加速疏解和转移之后,缱绻于北京南城的庞大的浙商群体,已在寻觅新的发展空间,也不乏有精明的浙商早已提前布局。 过去三十年,浙商是中国最能把握市场机遇的商人群体,也是市场中最活跃的力量。在政府主导下的产业布局、城市规划中,浙商资本总能随着这种规划的延展、变局,不断寻找到新的商业机会,发现新的增长点,这一次,在京津冀一体化的国家战略中,酝酿着无数的商业变局。“浙商去哪儿”是把脉这场变局的重要参考。 探寻浙商在北京的南迁故事,要先从浙商在北京的代表人物卢必泽开始。 “浙江村”:前门往南 在北京浙商圈子里,卢必泽是公认的代表性人物。今年68岁的他,身形清瘦矍铄,眉毛已经泛白,但声音依然宏亮。6月10日,经济观察报记者拜访他那天,他正在接受崔永元口述历史研究中心的采访,这段时间,他常常要整理思绪,将这段奋斗史慢慢勾勒出来。 卢必泽的奋斗史要从第一次离开温州老家北上开始。那是在1981年,那时的中国刚刚呈现出改革的气象,卢必泽还在老家的乡里做裁缝,做一件成衣的手工费是五角钱。那一年,当他听说在内蒙古的乌海为煤矿工人做一件衣服的手工费是5块钱时,他毅然离家北上。 下转 02版 上接 01版 从代加工到自购面料销售成衣,从内蒙古乌海、经包头转战山西介休。卢必泽用挣来的钱,把家里的房子翻盖一新。 此次北上,也为卢必泽进军北京市场埋下了伏笔。1983年,在包头做服装的堂哥到北京采购面料,在前门的面料一条街上,偶遇一位工商局的工作人员,询问是否可以在北京销售服装,得到的答复是:只要有家乡的务工证明,就可以来。 之后不久,卢必泽的堂哥卢必良带领着几个亲戚来到北京,在南苑乡果园村住了下来。第二年,卢必泽跟随堂兄的脚步,举家来到北京,同样住在果园村。那个年月,小儿子卢希本来是准备留在老家读书的,但在送别父母上车时,抱着妈妈不肯松手,无奈之下,11岁的他也被带了出来。如今的卢希已成了在京浙商二代的代表。 虽然比堂哥晚来北京一年,但在若干年后,《温州晚报》做了一项考证,将卢必泽认定为进入北京的浙商第一人。其所在的果园村海户屯,也成了日后“浙江村”的圆心。若干年后,研究“浙江村”现象的学者们都很好奇,为什么是这个小村落成为首选? 卢必泽说,选择海户屯,是因为他是离前门最近的农村。从前门乘坐17路车到海户屯站下车,约五六公里的路程,只要半小时。从前门附近的珠市口到虎坊桥,街面上有很多销售面料的商店,这是原料采购地,而前门往南的天桥、天坛一带,可以将做好的成衣摆摊销售。 这种最朴素的商业判断构成了后来在京浙商圈的最早雏形。凭着已在外闯荡两三年积累的经验,卢必泽的生意开展得如火如荼。购入面料、日夜赶工、加工成品,拿到集市摆摊销售。凭借手艺好、做工精致、尺码总是比别人的齐全,卢必泽慢慢打出了声誉。那时,小儿子卢希已经开始推着凤凰的二八自行车,拖着大包衣服来往送货。 卢必泽经营成功的消息传得飞快,更多温州老乡们闻讯而来。在海户屯农民的闲房杂屋里,温州老乡们的缝纫机嗒嗒声响个不停,做好的衣服,已不仅限于在前门一带销售,还送到了北京各个集贸市场和路边摊档。 在这个粗放的发展阶段,他们开始遭遇第一次挑战。由于使用电烙铁和电熨斗太多,村里的电压难堪重负,到了晚上海户屯的村民们连电视也看不了,于是他们集体抗议,要求这些浙江租户们:晚上5点到11点不准开工。 但生意实在太好了,北京的市场容量足够大,温州人聚集的速度也成几何级数翻倍增长,以果园村海户屯为圆心,人们迅速扩围并填充到了周边的村庄。到1987年,粗略估计的数字已经达到了10万人,浙江村初具规模。 开疆拓土 初步成型的浙江村迎来了第一次大商机。1988年,经历了政治动荡的苏联和东欧国家,轻工商品极度短缺,国际倒爷们辗转北京,与浙江村建立了商贸关系。这里生产出来的皮衣,经由这条国际通路,成了风行东欧的抢手货。 一夜之间,浙江村里的缝纫机上,几乎全部改换成了皮子。邻近使馆区的雅宝路一带的大宾馆,几乎全部被浙商们包下来,用作样品展示和洽谈。雅宝路一带,也成为浙商做批发零售的第一个集聚地。 在描写浙商在京奋斗史的《瓯雁淘梦逐京华》里,作者卢立平梳理了北京浙江村三十年的发展历程,他总结到,皮夹克贸易迅速敲开了浙江村的致富之门,很多浙商,都借助这次国际商机,完成了“第一桶金”的原始积累。 生产规模在迅速扩大,带来了产业集聚效应,但也带来了治安和环境的治理压力。从1985年开始,浙江村迅速聚集的人口,就引起了丰台区政府的警觉,因为日益增多的人口,密集的居住,带来了严重的治安和环境问题。 浙商们由此开启了与当地政府之间长达十年的“清理——逃跑——回潮——再清理”的马拉松式拉锯战。卢必泽曾经两次搬家,1987年,在限期搬迁令下,他搬到了大兴,两个月后又回来。1990年,因为北京要开亚运会,卢必泽再次搬到大兴避风,不久再次搬回来。每次搬迁,卢必泽都坚信一定能很快回来,因为丰厚的房租收入,已成了当地农民的主要收入。每次搬迁,房东都是他们的坚强后盾,风头一过,房东们便热情欢迎回归。 1992年,开放的气氛又充盈了整个浙江村,为了治理大红门日渐增多的游商,政府也开始尝试着改变既有的管理思维,变堵为疏,探索与浙商们和谐共荣的模式。代表众多浙商利益的温州工商局,出面与丰台区工商局协商,在大红门地区建一个市场,容纳这些长期打游击战的零售商们。 这时的浙商们已经小有积累。通过温州市工商局,他们给出的建设思路是:政府出地、浙商出钱。之后,丰台区政府在木樨园桥南500米的地方,划出一块地,设计出一座5层楼的大型服装商场,来容纳这些浙商们,这便是后来的京温服装市场。 卢必泽说,整个项目的建设资金,主要来自浙商个体户的集资,每户交13000元就能得到一个摊位,定期4年。市场还没开工,摊位认购就火爆到极点,到1992年年底时,不得不摇号来解决稀缺资源的分配,后来,一个摊位号居然就可以卖到8万元。 1994年,京温市场建成营业。从事生产加工的浙商们在这里设置门面,形成了前店后厂的产业链。卢必泽一家在这里买了5个摊位,除了自己用,其中两个摊位,卢必泽又转租出去。 与此同时,浙江村的人地矛盾,仍然在继续演变之中。对于卢必泽来说,整个90年代,他不断被“厂房不够大”的问题困扰。“你发展得有空间啊,到1998年的时候,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资本买地了,但是没政策。”卢必泽说。 建厂房需要地、居住也需要地。一种处于灰色地带的临时建筑——大院——开始在浙江村周边兴起,这种砖瓦结构的简易建筑,不需要多少投入,大院一般至少有三四十间房屋,既可以生产也可以居住。通行的做法是:由浙商老板们租用村里的土地,约定好租金,自己投资盖大院。当然,这种没有合法手续的建筑,双方往往要注明一条:如果政府清理执法,损失由浙商们承担。 有了前面数次清理,建大院的风险显而易见。但这仍然难以阻挡发展的脚步,因为有强劲的需求,建好的大院,往往迅速被填满,自用或转租出去,一年就能收回建设和租赁成本。大院迅速风靡,在南苑乡各个村建了起来,并跨过大红门桥,扩展到南四环外。这时,很多浙商已经嗅到了这样的商机,有人开始转为以建设大院为主业,到1995年,浙商们一窝蜂地盖起了50个大院。 而这一年,一次以清理大院为目标的整治行动也史无前例地开展起来。这一年6月,北京市召开会议,决心把流动人口控制在300万以内。当时,清理流动人口的重点在丰台区,丰台区的重点在大红门地区,“浙江村”外来人口的控制目标,是和本地人口比例1:1。这意味着,70%左右的浙江人,将被清理出北京。 1995年年底,大院全部被拆除,大清理交出了一份满意的答卷。但事情的发展往往出人意料。在雷霆的大清理过去没多久,转眼到了1996年,还在浙江村打游击经商的一些人就发现,原来浙江村的房东们,又贴出了小广告,热情招徕着浙江人来租房。 政策似乎又松动了,不少人偷偷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又在原来的村落里暂居下来,观察风向:一天、两天……一个月、两个月……不到一年,浙商们再次回潮,很多大院春风吹又生。 一路向南 重新回来后。浙商们也在总结经验教训的基础上,开创新的空间。后来建设的大院,浙商们常常联合当地的村委会和乡政府,尽可能地以合作的方式共同开发建设大院,这些大院,由浙商出钱兴建,但名义上却是村集体或乡镇政府的资产。这个重要的经验,后来也成功被复制到了南中轴路上一个商业地产项目的兴建上。 1995年,大红门地区的大清理,时任南苑乡党委书记的陈重才是参与者和见证者。多年以后,他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说,浙江村已经形成了显著的集群效应,配料、加工、运输、销售体系都已成熟,市场经济构建的平台是打不散的,这些人白天被送出去,晚上又自己回来做生意,浙江人是大红门的财富。 受京温服装市场的启发,丰台区政府也明显开始意识到,以服装产销为核心的集群,对地区的发展的贡献是巨大的,加以引导可以带来巨大的经济效益。在这之后,政府的力量、浙商的资本,纷纷进入到大型商场的开发建设之中,一栋接一栋的服装商场拔地而起。 浙江村的客户群也悄然向外辐射,华北、西北、东北的客商竞相来此采购服装,以此为圆心,大红门服装批发市场的集群逐渐形成。而这种集群效应,也吸引着越来越多的资本来到大红门,整个服装产业链也开始向两端延伸。 之后的故事是:浙商们的服装加工厂,沿着南中轴路次第腾挪。一个又一个专业的大市场,也从木樨园到大红门之间,先后矗立起来。在卢必泽看来,这是自然而然的过程,另一方面,浙商们不断需要更大的空间来发展,一方面,旧村改造和城市建设也在不断推动者浙商们向南迁移。 卢必泽的小儿子卢希,如今是浙商服装新城投资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从1999年之后,已经独立的卢希,彻底告别了服装加工,转而做服装市场,进入了商业地产的开发。之后,卢希先后开发了天雅服装大厦、天雅古玩城、天雅珠宝城。 浙商们在扩展的同时,也在寻找更为稳定的经营空间。这一时期,浙商们兴建起来的大院和厂房,经过了乡镇一级的批复,虽然仍然不完全合法,但至少暂时达成了稳定的契约。在北京的南部,无数浙商们潜滋暗长,日益壮大。 2009年11月,北京市发布了《促进城市南部地区加快发展行动计划》,宣示将对南城开发投入巨资。消息甫一传出,南城的地价房价一夜飞涨。对于在这里生长着的浙商来说,是一记惊雷。 作为北京浙江企业商会的常务副会长,谢仁德在浙商圈子里很有号召力。16岁就来北京闯荡的他,从服装销售起家转而灯具销售,投资了十里河灯饰城。之后,又转向金融领域,成为北京恩义融资担保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专为众多中小浙商提供金融服务。 对于从2009年掀起的北京南城开发,谢仁德说,浙商们其实是一种颇感无奈的复杂心情,“我们很多人都意识到,北京不是久居之地,要下决心找到一个稳定的地方。” 浙商去哪儿? 不同的是,在这次新的转移大潮到来前,浙商们早已不是当年街巷里的游商,四处躲避。如今的他们,已成为雄厚的资本代表,是各个地方政府极力争取的对象。 保定市率先打响了这个战役。5月初,丰台区商务委与保定市签订战略合作协议,在诸多产业业态上进行对接合作。保定市市长马誉峰亲自赴京宣传白沟,推介这个“距离北京102公里,东至天津108公里”的商业重镇,保定开出的优惠条件是:迁移到白沟的经营者,五年之内免税。 保定之后,廊坊永清台湾工业城管委会也高调推介。来自北京大红门的8家主力市场,宣布正式签约永清国际服装城。卢坚胜是浙商服装新城投资有限公司的董事长,他决计要将大笔的资本押注到永清。“我相信有京津冀一体化的利好,有上至河北、下至廊坊的强烈的发展意愿,这个项目会加速推进。”卢坚胜说,前段时间,河北省发改委曾和廊坊市会商,今年争取拿出3000亩土地指标,支持浙商服装新城的建设。 就在白沟和永清出手的同时,作为直辖市的天津也在积极争取。上半年,天津西青区与北京西城区就大型批发市场外迁情况进行了沟通。6月18日,天津市西青区政府召开新闻发布会表示,将全面支持天津卓尔电商城建设和运营,并推出税收、工商、子女入学、商户落户在内的多项优惠政策,争取全面承接北京动批、大红门等市场外迁。 无论是政府高调的行政对接,还是市场方的积极斡旋,服装批发业态的转移和承接,已然热闹开局。这也让广大的浙商们,感受到了竞争的硝烟,但这一次,他们是选择方,展开激烈竞争的,是以地方政府为主导的工业园和开发区。 不过,对于商城中真正的市场主体——各种生产和商贸从业者来说,迁还是不迁?迁到哪里去?仍有很多现实考量因素。北京世纪丹陛华综合市场的1800多个商户就面临着这样的选择,对于那些已经在北京生根的浙商来说,都将面临着这样的困惑,无论是永清还是白沟,各项公共服务设施的完善,或许还需要一个过程,子女的教育、老人的医疗,都是一个有待解决的问题。 北京世纪丹陛华综合市场董事长傅加田告诉经济观察报记者,他有充足的信心,能够动员市场里的商户们,跟随着他的脚步到永清发展。因为,生活环境的变迁是必然,但更重要的是,迁移之后意味着更大的发展空间。 2005年,温州永嘉人周秀娟在红门鞋城租下了一个十几平方米的摊档,经营鞋类和服装的批发和零售,这是大红门服装商圈内,一个最典型的浙商商户。将近十年,周秀娟的生意快速发展,她从一个小摊档,发展为国内一个知名童装品牌的华北总代理商。 周秀娟曾先后考察过保定白沟和廊坊永清。“那里现在还像农村一样啊!”她告诉记者,要多少年才会有城市的样子呢。所以,她的选择是天津西青区天津高铁南站边上的天津卓尔电商城,这个总占地面积约2000亩的商业城,也在和大红门、和动批积极对接,参与到这场承接大战中。在这个项目中,周秀娟买下了3000平方米的面积。她认为,天津是直辖市,要比永清更有优势,如果去天津,高铁半小时就到了,就是开车走高速一个小时也到了。 除此之外,围绕着服装加工、批发的产业,竞逐者还有北京周边的廊坊的香河县、保定的怀来县。永清台湾工业新城管委会主任杨华彬说,要把广大的市场人转移到异地来,如果不能提供良好的社会资源支撑肯定不行。 谢仁德说,改革开放30年以来,闯荡北京的浙商自发形成了一支庞大的力量,企业不断地生长和发展,实质上则一直过着候鸟般的生活,隔几年就要迁徙一次。当企业和城市在共同发展中遇到了矛盾,最后一定是企业给政治让步。从浙商本身来说,关键还是对政策、对政府导向足够敏感,结合企业发展的问题通盘解决,这是企业家应有的思维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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