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的土地医生
本报评论员:种昂
种昂 见到曹凯时,他拖着旅行箱风尘仆仆地刚从广东回来。这位首家中国土地专家医院的院长已在广东开设了40多家分院。第二天,他还要应邀赶去东北出诊。 随着农村改革的全面启动,分散的土地开始集中。流转到土地的农场主、种粮大户们更多地选择种植无公害、有机、绿色的高附加值农作物,对土地有着更高的要求。可经过数十年积累,化肥、农药被滥用进而形成的污染却越来越多。曹凯的忙碌,也意味着中国耕地污染已是四处告警。 尽人皆知,“民以食为天”,但多数人却往往忽视,“食以安为先”、“安以质为本”。粮食安全包含着质与量两重含义。如今,农户为了增产增收而肆意施肥,既污染了土地又损害了粮食品质,粮食的增产增收却是以损害品质为代价。 正因如此,土地医院的生意越来越好。2009年7月,中国首家土地专家医院在山东昌乐县成立,目前开设分院近70家,主要集中在农业大省山东和广东。在山东,曹凯通过对农民提供农技服务,并与化肥企业合作开展土地诊治;在广东,曹凯通过广东省蔬菜产业协会组织,在当地为农场主、种粮大户和合作社提供培训。 代价 “近年来,全国各地因农业污染前来问诊的种粮者越来越多。可这些人却大多蒙在鼓里——他们遇到的问题正是由自身错误的耕种方式导致的。”曹凯说。 前来求医问药的基本是全国各地的种粮大户、家庭农场主、合作社的理事长。他们刚刚流转了大片的耕地,希望种植高附加值的经济作物;他们投入了数百万元资金,希望通过土地获得丰厚的回报。 然而,这些昔日的种田能手流转到土地后,有的在广东种植供港蔬菜,在接受检验时却发现农药超标;有的在福建种蜜柚,眼看着产量逐年下降却不知所措;有的在南方种甘蔗,口感品质总不如人意;有的在山东种大棚蔬菜,病虫害肆虐却只怪农药不给力…… “当我到农场现场勘察时发现,土地几乎都存在一个问题——被长期过量地施肥。”曹凯说。 在曹凯的印象中,当他问及种田者土壤酸碱度、农产品所需氮磷钾比例时,几乎无一能答得出。但种植户们却都信奉着“多施肥多产出”的经验,许多胡子花白、有着二三十年种田经验的老农也视之为“真理”。“化肥本身是好东西,但现实中耕种者却错误地使用了化肥。”曹凯做了个比喻,人的饮食讲究营养均衡,作物也是一样。即使再好的补品,天天吃、顿顿吃,某些元素势必供给过剩、某些元素势必不足,营养失衡、抵抗力下降,就容易生病。而农户撒施的复合肥氮磷钾比例恒定,撒得越多,作物的营养越失衡、抵抗力越差。病虫害一多,多数农户会更多地追加农药、化肥,最终形成恶性循环。 化肥被称为农作物的粮食。中国耕地不足世界的10%,却使用了全世界1/3以上的化肥。从1980年至2008年,中国粮食产量扩大了1.5倍,在耕地面积不断减少的情况下,化肥消费量却增加了3倍以上。 曹凯曾经到广东一个农场出诊,农户看到粮食减产,只知一味多施酸性肥料。可经检测才知道,这个农场的土壤PH值已高达4点多,严重酸化。后来,这个农户才明白,原来粮食减产是自己施肥过量引发的营养失衡、元素缺乏所致。 中国农业部总经济师钱克明曾给出一组数字,每年中国每5斤粮食要用1斤化肥,超出了国际公认安全线的一倍左右,化肥使用效率比国际低大概50%。农药每年用130万吨,是国际平均水平的2.5倍。这导致土壤的残留物超标,包括重金属、有机物农药的超标大概是20%。 经过几十年的积累,今天中国农地大量使用化肥的危害渐显。到中国土地专家医院就诊的各地农户纷纷表示,以前“多施肥多产出”的经验不灵了,化肥投入产出的曲线开始掉头向下。同时,越来越多的土壤出现板结、酸化、盐化等现象,甚至个别农户几乎陷入了绝产绝收的境地。 种田者们最直接的体会到是产量、品质与效益的下降,难以觉察的则是对环境的隐形污染。 湖南省地质研究所教授童潜明曾就湖南“镉大米”事件表示,部分“无污染”地区镉超标的最大因素是“耕地大量使用磷肥”。 修复 2002年,曹凯来到山东寿光一带为农户提供诊断土地服务。曹凯回忆道,那时,中国耕地质量并未恶化到今天的地步,他需要走村串巷、挨家挨户上门询问。可如今,全国各地主动求诊的人络绎不绝,让曹凯分身乏术。 提供农业技术、指导农业生产,原本是农业技术部门的责任。可现实中,基层农技部门却多处于“半瘫痪”状态。山东菏泽的一位基层农技人员诉苦道,每个乡镇农技部门编制最多两三个,办公经费又少,想到村里考察,连个车都没有。而且,农户都是一家一户分散经营,面对成千上万的农户,农技部门根本无力指导种田。 事实上,农业系统对于农民过量施肥的现象心知肚明,但是,如果因为纠正这一错误而引发农业减产,谁也不愿承担这一责任。 深入乡村的化肥经销商们巴不得农民多施肥。有一次,曹凯参加了某化肥厂家组织的一次针对种粮大户的集中培训。课上,曹凯劝导少施肥、合理施肥;课下,旁边的经销商和厂家忍不住埋怨,“少用肥,我们卖什么?” “中国的耕地并不属于农民所有,只是承包关系,农民一直在过度挖掘土地的价值。土地改革、批量流转后更是如此。”曹凯指出,如果让背负着巨额流转费的种植大户、农场主花一年的时间诊治土地而不种植,几乎没有一个愿意。但他们为了追求高附加值,却往往希望种植无公害、有机、绿色的瓜果蔬菜。土地医院所能做的仅仅是纠正错误的施肥方式,使土地逐渐得到修复,但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每次出诊时,曹凯首先要对耕地进行测土,分析土壤中的氮磷钾比例和酸碱程度,再根据农作物所需的营养搭配和每亩种植量,最终决定化肥的配比。“通过调理施肥,一要消除土壤中的肥毒,二要清除土壤中的药毒,三要分解土壤中的根毒,同时中和土壤中的碱毒。”曹凯认为,耕地的疾病大多起于元素缺乏症。有针对性地施肥,既能满足农作物所需,又能治理土壤污染。 2007年,全国曾对耕地肥力的质量进行调查。在从全国各地采集的4万多个土壤样本中,有机质不达标的占到87%;缺磷的占到81.4%;缺钾的41.7%;硫的含量低于临界值的占到30%;缺锌的占51.1%。 目前,曹凯已经在全国开课3000多堂,培训农民30万人次,测试了15万个土样。聊城陈庄蔬菜种植户杜延刚,种植土豆有七八年时间,产量从最初每亩5000斤左右下滑到3000斤。曹凯根据土壤肥力状况及作物需肥特点为其开出了配方肥,目前杜延刚家的土豆产量已超过6000斤/亩。 困难 可是,曹凯仍然会招来部分农户的非议,特别是在2009年中国土地专家医院与山东福利龙肥业有限公司合作之后。许多人因此认为,他只不过是又一个借技术卖化肥的商人。 曹凯解释道,医院坐诊的大夫开出药方,病人可到药房抓药;但是,土地专家医院给农户开出化肥配方,农户拿着配方却不知所措。这促使他不得不与化肥企业合作,相互借用资源,将其当作土地医院的“药房”。 改变农户几十年种田的固有认识和习惯并非易事。过去,曹凯曾给许多农户进行诊断、开出药方后发现,农户并未“遵医嘱”——有的农户在病虫害被治愈后,依然过量施肥;有的农户看到亲朋大量施肥后,放弃了土地医院的药方;还有的则被化肥经销商欺骗。 曹凯意识到,在一家一户分散经营的时代,要解决千千万万农户化肥滥用的问题几无可能。只有土地流转集中到农场主、种粮大户等新型农民手中,才可能实现科学种植、现代化农业。 如今在上门就诊后,曹凯总会要求种植者签订协议,将其纳入土地医院的监控系统,以便在施肥、洒药、田间管理等各个环节掌控。 眼下,中国土地污染的治理已经到了刻不容缓的地步,曹凯也看到了未来土地治污市场的广阔前景。两年前,曹凯曾有着迅速扩张的计划——土地医院要开设100个市、县级分院。每个分院在当地设有农技师解决“小病小灾”,疑难杂症则上报会诊。 可当中国土地专家医院在山东、广东、江苏等地开设了数十家分院后,却遭遇到农业技术人才短缺的限制,不得不放缓扩张的速度。原来,政府体系内的农业技术推广部门受制于人力财力不足,难以发挥应有的作用。现实中,全国农村中一直没有形成数量足够、让农户信赖的一线科技人才队伍。这既是土地专家医院的短板,也是中国农业发展的一大瓶颈。 曹凯指出,长期以来,农业的问题就是因为盲目追求产量,忽视发展的质量。如果土地专家医院用盲目扩张的方式去诊治农业积累的质量问题,是对农业、农民、农地的不负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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