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庆宁
　　江西官场地震不断，不到半年时间里已相继有3名省部级官员和一名曾在此任职的副国级官员落马。根据中央纪委监察部网站6月14日发布的消息，全国政协副主席苏荣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苏荣在任政协副主席之前，曾在江西担任省委书记。
　　与高官们的落马相对应，他们在任时涉及的一些工程项目中存在的问题也正在陆续被纠正。而曾被中央第八巡视组重点提及的“省里搞‘一大四小’绿化工程脱离实际”问题，已在省级层面整改完毕。
　　2014年2月，江西省委通报了关于“‘一大四小’绿化工程脱离实际问题”的整改情况，包括考评标准“一刀切”、搞“一夜成林、一夜成景”等“好大喜功”问题、虚报工程建设资金投入等“弄虚作假”问题相继被暴露。
　　尽管落马官员曾经主导的“一大四小”工程已得到整改，但余波仍未平。一项旨在提高森林覆盖率和全省城镇绿化水平的工程为何最终异化为问题百出，从这一项目的演变，也可以管窥落马高官们治下的江西政治生态。
　　种树“大跃进”
　　“一大四小”最早始于2008年5月，当时的江西省主要领导出席泰豪论坛，在谈到保护江西生态环境时，提出了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所谓“一大”，是确保到2010年全省森林覆盖率达到63%；“四小”分别为县城和市府所在地的绿化、乡镇政府所在地的绿化、农村自然村的绿化、基础设施、工业园区和矿山裸露地的绿化。
　　2008年10月6日，江西省委、省政府召开动员大会，决定从当年起在全省实施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依据“一大四小”工程规划方案，该工程规划期限5年，即2008～2012年。其中，前期（2008～2010年）为造林绿化阶段，后期（2011～2012年）为巩固完善阶段。
　　根据方案设定的目标，到2010年底江西完成人工造林1500万亩，全省设市城市、县城建成区和乡镇所在地绿化覆盖率分别达到40%、35%和15%，全省高速公路、铁路、国省道、市县级干道两侧和江河渠道沿岸的绿化率目标都要达到80%以上，工业园区绿化覆盖率超过35%，全省新农村建设试点村、交通干线沿线可视范围内乡村全面绿化，确保“白天不见村庄，晚上不见灯光”。
　　彼时，江西省的森林覆盖率位居全国第二，并于2007年得到中央领导的表扬：“像江西这样好的生态环境在全国已经不多了。”而“大力实施‘一大四小’工程建设”，正是彼时的江西省主要领导“发挥生态优势、提升我省生态品牌的必然要求”。
　　“在‘一大四小’工程刚提出的时候，江西各地的基层官员议论就很多。他们认为，江西的森林覆盖率已经排名全国第二，没必要再去跟福建争全国第一。”一位熟稔江西官场的知情人士透露，部分基层官员私底下担忧，这会否成为另一种形式的“大跃进”。
　　而这种担忧，随即变成现实。2009年农历大年初七，新年上班的第一天，当时的江西省主要领导率全省2.3万余名党、政官员“倾巢出动”，种下了12.7万株树木。
　　公开资料显示，截至当年11月底，江西全省11个设区市均成立了以党政主要负责人为组长的“一大四小”领导小组，实行造林绿化行政领导负责制，并层层签订责任状。其中，九江、宜春和上饶3个设区市由市委书记担任领导小组组长，其余8个设区市由市长担任组长。“为了让‘一大四小’深入到千家万户，抚州市还组织县委书记或县长到电视台录制‘一大四小’工程访谈节目，并在电视上播出，每位县委书记播3天，每天10分钟。”在一篇当地媒体的报道中，抚州市林业局局长表示，由于宣传到位，抚州广大群众的造林积极性空前高涨。
　　不过，严厉的考核制度，才是“一大四小”得以上行下效的关键所在。依据《关于全面推进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建设的意见》（赣发[2008]12号）要求，对在考核过程中针对“一大四小”年度任务完成较好的市、县和省直部门和个人，省政府将予以表彰；对按期完不成任务的地方和部门，扣减年度六项考核分值，并在全省给予通报批评。
　　已于今年三月落马的江西省副省长姚木根，曾分管“一大四小”工程。
　　成果与争议
　　来自江西官方的数据显示，“得益于造林绿化‘一大四小’工程”，截至2010年，江西全省森林覆盖率达63.1%，与福建并列全国第一位。另外，江西省各市城市建成区绿地率43.20%，绿化覆盖率46.62%，均列全国第1位。
　　这组数据之下，江西各市的“一大四小”工程各具特色。井冈山市对外宣称，该市在规划设计上努力体现“以红色文化为底蕴，以红色为景观、画面基调，凸现井冈山红绿交相辉映的特点”的理念。
　　赣州市安远县则在村庄绿化方面实行统一规划、统一实施、统一管护、统一权属的方式，建立“桂花村”27个、“香樟村”9个，村庄绿化精品点118个。
　　不过，争议之声同样强烈。依据江西省要求，实施“一大四小”工程的关键便是“坚持平原绿化”。“但江西常态地貌类型以山地和丘陵为主，岗地和平原仅占12%，而平原中大多是老百姓的良田。”前述熟稔江西官场的知情人士认为，“一大四小”工程的部分做法，缺乏基本常识。
　　2008年12月底，一位名为“江西农民”的网民就在人民网给当时的江西省主要领导留言称，一些地方在抓公路两边5-10米植树造林时征用农田，并以每年每亩300斤粮食补贴农户，浪费粮田造林，以粮食换绿化，令人费解。
　　针对这一问题，这位江西省主要领导亲自回复：江西地势现状是多丘陵少平原，超10万亩的小块平原都很少，更重要的是江西农田不存在沙化、退化、盐碱化的问题，没有必要搞农田林网化。然而，上述表态并未遏制“一大四小”工程存在的“租田种树”问题。
　　江西省德安县一位官员透露，多位农村老家的亲友之前就向他抱怨称，当地乡政府为了开展“一大四小”工程，要求他们在田里栽树，原本人均土地面积就只有几分，现在树都栽到田中间了，来年的收成肯定不行，到时候树多了，饭没得吃了。
　　同样的问题，也存在于江西省萍乡市。该市一位曾负责“一大四小”工程的基层官员透露，萍乡境内的部分高速公路和国道两旁数十米距离内的农田，被悉数租来种树，高速两边每公里需租用农田200亩左右。“其中水田租金每年400元，旱田每年200元。”他还透露，彼时老百姓“也有抵触情绪”，“但当地政府只要在路的两边划上白线，白线之内的农田必须被征用。”
　　萍乡“一大四小”工程的实施效率也受到质疑。“有相当一部分承包商是通各种关系拿到的种树承包合同，所以我们必须用他们供应的树种，而有的树种从供货商那边拔出来，直至运到我们这边，需要一到两个月的时间。但即便运来的树苗成了死树，我们也得种下去。”这位基层官员说，如今沪昆高速萍乡段两边的树木都是种了两次才成活，“第一次种的树苗大多都死了。”
　　这种招标可能存在的问题，还体现在树苗的采购价格方面。“直径5厘米的樟树采购价格，因为各种因素，在两年内从2008年每棵20元上涨至每棵70元以上。”当地一位树苗供应商表示，用于“一大四小”工程的树木价格，至少高出市场正常价格20%以上。公开报道则显示，“一大四小”工程预算约225亿元。
　　新一轮“运动”
　　按照规划，“一大四小”工程已在2012年年底完成，但这不是终点。同年7月，在时任江西省主要领导的推动下，“和谐秀美乡村建设工程”正式启动，工程提出到2015年，力争全省80％左右的县和70%左右的乡镇，达到建设和谐秀美乡村的工作要求；全省50%左右的乡镇和村庄达到和谐秀美乡村的标准，建设一批全国一流的和谐秀美乡镇、精品示范村（社区），乡村面貌明显改变。
　　在江西省部分领导看来，“推进和谐秀美乡村建设，正是‘一大四小’工程的延续和提升”。而相关做法，则以“房相改造”最为当地人熟知。
　　以萍乡市为例，2012年9月，该市召开沪昆高速（萍乡段）沿线房相改造动员大会，决定自2012年9月3日至2013年1月15日，对沪昆高速（萍乡段）沿线村镇房相进行改造提升，涉及安源区、湘东区、芦溪县、上栗县和萍乡经济技术开发区共8个乡镇、34个行政村，6000多栋农村住房。
　　具体到施工环节，则是将高速两边一栋栋两三层的农家小楼的外墙全部刷成白色，屋顶统一加上蓝色或红色的瓦片坡顶。不过，这些民居背朝高速路的一面却迥然不同，白色“外衣”、蓝色或红色的“帽子”全部消失，只剩下土红色或灰色的砖墙，以及老旧的灰褐色瓦片屋顶。
　　这一工程并不被当地村民认可。他们调侃，“政府装这个屋顶，为的是对面高速公路上每天经过的成千上万双眼睛。”萍乡并非孤例，江西省的其他城市虽未明确提出“房相改造”概念，但与此类似的“高速公路沿线秀美乡村建设”同样值得关注。2012年12月5日，宜春市召开沪昆、昌樟和大广、昌铜高速公路（宜春段）沿线秀美乡村建设推进部署会，决定自2012年12月5日始至2013年2月5日止，推进沪昆、昌樟和大广、昌铜高速公路（宜春段）沿线屋顶改造、立面粉刷、森林乡村创建及沿线裸露墓地绿化遮挡。
　　而江西省“为推进和谐秀美新农村建设”，两年来投入了121.86亿元，干道沿线村镇改造提升投入了185.27亿元，镇村联动建设发展投入了168.45亿元，总投入达到了475.58亿元。
　　不过，这些资金似乎没能完全缓解基层政府的财政压力。一则来自萍乡市湘东区荷尧镇去年8月向上级提交的《报告》显示：“按原筹资计划，市、区、镇各投入120万元、200万元、150万元来完成市里下达的1124户的房相改造。我镇在2013年3月已基本完成任务。我镇又按照市房相改造领导小组的指示，追加改造房屋154户，总建设资金达600.4万元，绝大多数由镇财政承担。目前已下拨资金294万元，仍有300余万元改造资金未能发放到（农）户，不稳定因素逐日凸显。”
　　截至目前，沪昆高速江西段的“房相改造”抑或“秀美乡村建设”已经竣工，但受访的当地百姓提及那些令人眼前一亮的红瓦绿树时，最常说的两个字却是——折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