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搜索:
让真理活下去
本报评论员:李冬君

  囚徒与哲学王
  希腊和希伯来文明,有两个著名受难者。一个是苏格拉底,一个是耶稣,他们都死于群众欢呼。
  审判苏格拉底,陪审团500人,第一轮投票,280票对220票,法庭判苏格拉底有罪,经他自己一番申辩,求死得死,遂以360票对140票被判死刑。
  法庭上,苏格拉底以真理嘲笑了“国民性”,傲视雅典“人民”。他没有违法,却违背了“民意”。雅典是要法律,还是要“民意”?论法律,他不仅罪不至死,而且根本就无罪,甚至城邦还应当给予他奖励,因为他是那么热爱这个城邦,为使城邦获得真理,他已殚精竭力,倘若因此而触犯了“民意”,充其量也不过罚点款而已,哪能问他的死罪?
  “民意”究竟是什么?为何以“民意”就能控告一个公民?由三位雅典公民出面,控告他“不敬神”,就能搞出个陪审团来公审,这样的民主初始,到是以民意为基础,而非以个人权利为主,个体属于群体,少数服从多数,如亚里士多德所言,个体,只有在属于城邦时,才具有存在的意义,不属于城邦的个体,要么是鬼神,要么是兽类。
  苏格拉底专门跟“民意”唱反调,看来也是非神即兽。他自视为神,可雅典人却把他的信仰和理性视为猛兽,在柏拉图看来,雅典也就是个“洞穴”,雅典人用“民意”打造的制度——民主,就是个充满了假象见不到真理的“洞穴”。
  被“民主”的囚徒,是习惯于“洞穴”的,四肢套枷锁,头颈被固定,只能往前看。若有囚徒忽然解脱了桎梏,可以站起来立体环视,并以思想的穿透力看见事物本身,说出真相,囚徒们多不以为然,因为囚徒们已经有了自己的传统,有一套成熟的影像识别系统和听取回声的方法,西周的“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庶几近之。
  有一个囚徒走出洞穴,来到阳光下,起初会因为光线刺激而眼花,以至于不辨一物,要重回洞穴,可当他面对黑暗,又无法以影子和回声为“现实”。因为,人既有求真本能,还有习惯环境的惰性,一旦在阳光下,见过万物真相,便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再过囚徒生活了。
  他还想把真相告诉洞穴了的人,但没人信他所言,还一致认为,他出去流浪,回来眼睛就坏了,耳朵也不行了。囚徒们都不想离开他们的家园和祖国——洞穴,还想把以真理为由而鼓动出走的人视为猛兽处死。
  苏格拉底就是这样的流浪汉,以雅典为洞穴,视公民为囚徒,向囚徒述说真理,可囚徒多愤然,以为他的言论已危及洞穴——囚徒的国家安全。囚徒,乃洞穴造就,所以,洞穴的基本属性决定了囚徒命运,形成囚徒命运共同体和囚徒共识——民意。可民主制的洞穴,何以就容不下一个言论自由者?他没违法,未犯罪,就因他在信仰上没被“民意”化,而是专门跟“民意”唱反调,何以与“民意”为异就得死去?
  洞穴里的民主是囚徒民主,是民意统治的城邦,而非法治之国,对于苏格拉底的审判,就是一个明显不过的例子。苏格拉底和柏拉图都反对这样的民主,他们期待用真理之光普照的理想国取代被假象误导的洞穴,用人的理性为自然立法的知识“哲学王”取代基于囚徒共识的民意。
  哲学,从苏格拉底开始,就有着伟大的抱负,它参与政治,与政治一体化,要造就“哲学王”。苏格拉底之死,是哲学的第一次受难,在这次受难中,哲学没有显示奇迹而诞生哲学王者。
  苏格拉底也没有孔子幸运。孔子没有受难,而且还在专制制度下,成了道统之王者——“素王”。“素”为原始,子曰“绘事后素”,庄子所谓“朴素美”,为一切美的标准。“素”,从形态上言;“朴”,从结构上言。两字同义,而视角不同。如将“素王”放在这种本体意义上来理解,就会发现它是所有现实之王的根本,是一切王者都必须认同的“理念王”。
  苏格拉底的哲学追求,与希腊民主制冲突,究其原因,是他的哲学有问题呢,还是民主制出了问题?在哲学与民主制的冲突中,苏格拉底视死如归,捍卫了哲学的价值和尊严。
  可民主制呢?似乎比苏格拉底的生命还要脆弱,在真正的毫不妥协的言论自由面前,它表现出了神经质的冲动,对一个无所畏惧的言论自由者做出了最后的判决——饮一杯毒酒。
  群众扼杀了个体,但制度却没有战胜哲学。苏格拉底不惜一死,意义何在?不能简单指责苏格拉底反对民主,实际上,他对民主制的基础,提出了一个非常尖锐的问题:坚持个体性,还是服从人民性?在行政方面,他也提出异议:采用精英代议制,取消群众评议制。智者行政,专家治国,这一套公务员制的管理思想,也在苏格拉底的抗议中萌芽。
  现在,我们才懂得,检验民主制的试金石,不是人民性,而是个体性。人民性,几乎是所有制度的基础,而惟有民主制,要以个体性为基础。自由的个体,一旦要超越人民性,他就会成为“人民公敌”,真正考验民主制的,不是所谓全民投票,少数服从多数,而是对自由个体的容忍程度。
  雅典民主制,没能经受住个体性的考验,它以人民的名义,杀死了苏格拉底,同时,它也就为自己敲响了丧钟。而苏格拉底,这位当年的人民公敌,如今已是自由之父和民主的尺度。他为哲学捐躯,停下了走向“哲学王”的脚步,如果他再迈一步,就会失足。
  苏格拉底之死
  苏格拉底入狱后,柏拉图每天拜访苏格拉底。学生们总是拂晓时分在法院相会。法院离监狱很近,可以一边谈话,一边等待监狱开门。他们来到苏格拉底身边,陪他度过了一天天。
  有一天,他们早去了一些,听监狱看守说,陪审团在为苏格拉底除去脚镣手铐的同时向他宣布,今天应该如何死去。桑蒂比,苏格拉底的妻子,抱着他们的小儿子坐在他的身旁。看到柏拉图等人来,桑蒂比哭了起来说:“噢,苏格拉底,这是你的朋友最后一次来与你交谈了。”苏格拉底看了一眼克利托,对他说:“克利托,找个人把她送回家去吧。”克利托便让随从将她扶出去,她嚎哭,并用拳头捶打着自己的胸部。
  苏格拉底仍然坐在床上,并且将两条腿盘了起来,说:我的朋友们,这就是人们称之为欢乐的那种东西!欢乐,它奇妙地与自己的对立物——痛苦相联,它们本来是不可能在同一时刻降临到同一个人身上的,但假如他能执著地追寻其中的一个,并且牢牢地抓住它,那么他很可能同时感受到另一个的存在,它们两个就融入了他的头脑中。他接着说:“如果伊索思考这个问题的话,他肯定会写一篇寓言来描述它们两者是如何激战,然后神又是如何使它们重归于好的;若是它们不愿意和睦相处,神就会将它们的脑袋捆在一起,正因为如此,当它们中的一个来到任何人身上时,另一个便会接踵而至。我所感受到的正是这一情景,当痛苦跟随着镣铐来到我身上时,欢乐很快也降临了。”
  克利托接着话头问:“现在,苏格拉底,你是否要为我们和你的孩子留下些指教,我们还能为你做些什么事吗?”苏格拉底说:“克利托,我没有什么新的东西要告诉你们了。只要你们都能够照顾好自己,就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了。无论你们做什么——即使你们现在什么也没允诺——假如你们忽略了自己,并且不愿意一步步认认真真地生活下去,那么你们将会一事无成。”
  “我们将努力地按你说的去做。但是我们该怎样掩埋你呢?”克利托问。苏格拉底轻轻一笑,说:“现在我无法说服克利托,使他相信这个正在说话的我就是真实的我;他觉得我很快就会变成死尸,所以,问我如何掩埋我。我说过,饮鸩之后,我将与你们分离,去一个欢乐的世界,这些你们都知道了,但他肯定不这样认为,以为只是为了安慰你们而已。”
  说完,他起身去另一间屋子沐浴,克利托跟随着他,其他人等在那里。学生边等边讨论,并为这个巨大的不幸而悲哀。他沐浴完毕,妻儿也来了。克利托陪着他们。苏格拉底向妻儿说了一些临别的话。接着,他让女人先离去,他本人又回到了学生中间。
  这时,太阳快要下山了,他坐了下来,但没有再多说什么,陪审团派人来了。来人对他说:“苏格拉底,我绝不愿意因为你曾咒骂过我而找你的茬儿,因为我发现你在这里所有的日子都显示出你是最高尚、最仁慈的。现在,你已经知道我带来的是什么消息了,我们即将永别,我希望能像你一样轻松地面对这一噩讯。”说罢,他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只得转身走了出去。
  苏格拉底抬头看了看他说:“我也向你道别了,朋友;我将按你所说的去办。”接着,他又转身向学生:“这是个多么好的人啊!自从我被关进这里之后,他就时常来看望我并与我交谈,他是那些人中间最善良的一个。你们看,他是多么真诚地为我而哭泣!克利托,请你过来,让我们来执行他带来的命令吧,如果毒药已经准备好了,就让他们把它拿来吧;如果还没准备,就让他们快些。”克利托说:“苏格拉底,现在太阳还未下山呀!我知道有些人是很迟才喝毒药的,他们一直要拖到最后时刻。同时,他们总是先大吃大喝一顿,甚至还要享受一下他们最喜爱的活动。请你别太匆忙,现在还有时间啊。”
  苏格拉底说:“克利托,你提到的那些人在按他们自己意愿这样行事时,他们是正确的。因为他们相信那样做是有益处的。而我不像他们那样做也是对的,因为我觉得推迟些喝毒药并没有什么益处。如果我死抓住生命不放,企图苟延残喘,那我就会瞧不起自己。我生命的最后时刻已经来临,我不愿意躲避。来吧,按我说的去做。”克利托不再说什么了,他对站在旁边的一个男孩点了点头。
  这个男孩跑了出去,过了很长时间,带着一个端着毒药的男人走了回来。苏格拉底对来人说:“好吧,朋友,关于这类事情你一定知道得很多,我该怎么做呢?”那人说:“没别的,你只须将毒药喝下去并来回走动就行了,当你感到双腿沉重时就可以躺下了。”
  来人将杯子递给苏格拉底。苏格拉底瞧了一眼手中的毒药,脸色没变,手也没颤抖。他又抬头睁大眼睛看着那人,一如平时,他说:“我是否要洒一些毒药在地上敬敬某位神灵?”
  “苏格拉底,我准备的毒药刚够一个人喝的”,“我明白了”。苏格拉底说,“但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向那些神灵们祈祷,因为离开尘世对我而言实在是一件非常幸运的事情。”
  说着,他就将杯子举到唇边,带着宁静而欣慰的神色将杯中毒药一饮而尽。
  柏拉图说,此前,我们还能忍住眼泪,但当亲眼看着他把毒药喝下去时,泪水就像决了堤的潮水一样涌了出来。我用袍子蒙住头,独自哭着;我不是为他而哭泣,我是为自己竟会失去这样一个好朋友的巨大不幸而哭泣。克利托在我之前就已站起身走开了,因为他难以忍受这巨大的悲痛。
  只有苏格拉底本人例外。他说:“这是干什么呀,你们这些古怪的人!我正是不愿看到这种情景才把女人先送走的。我听说一个人最好是在沉默中死去,所以我恳求你们安静并勇敢些。”
  这时,学生们也对自己的行为感到羞愧了,大家尽可能地控制住啜泣。他来回走着,过了一会儿,他说感到双腿非常沉重,便脸朝天躺下来。
  一个监督死刑执行情况的狱吏把自己的双手按在苏格拉底的身上,过了一会儿他摸了摸苏格拉底的脚和大腿,然后使劲掐了掐他的脚,问道:“你能感觉到疼吗?”苏格拉底回答说:“不。”他又掐苏格拉底的大腿和身体的其他部分,一边掐一边告诉我们,一股寒气正在慢慢地上升,苏格拉底的躯体正从下往上开始僵硬。接着他触摸了一下苏格拉底的身体说:“当寒气到达心脏时,他将死去。”
  说着,他将盖在苏格拉底脸上的布揭开。苏格拉底说——这是他最后的话了:“克利托,我还欠伊斯科莱普斯一只鸡,你一定替我还给他。”克利托说:“我一定照办;但请你想想还有其他话要对我们说吗?”对这个问题,苏格拉底没有给予任何回答。过了一会儿,他动弹了一下,当脸上的布再次揭开时,他的双眼似乎已经定住了。克利托看到这一情景,便帮他合上了双眼和嘴唇。一切都结束了,这个我们熟悉的、最聪明的、最正直的人离我们而去了。
  这就是柏拉图说的苏格拉底之死。人总有一死,但还能死得比这更好吗?
  灵魂的抉择
  苏格拉底认为,人有一死,那是对肉体而言,但灵魂不死。灵魂对于人来说,乃美德与善行,知识与真理自成的一个哲学王国,也称理想国。
  有关苏格拉底的一切,都是他学生柏拉图在对话里告诉我们的。苏格拉底本人没有留下什么有文字的东西来表明他自己,假如真有灵魂附体,那么柏拉图也许是寄寓了他的灵魂之体,他的灵魂像火一样有分寸的燃烧在柏拉图的对话集里。
  原以为民主之邦,都应该是思想者的家园,是哲人的天堂,但事实却令人悲怆。苏格拉底之死,已然是民主造恶,可他并非特例,此前,已有普罗塔哥拉被400人大会指控教人不信神而逃亡,并在逃亡途中遇难,更早,还有阿那克萨哥拉、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等人……
  或许,受难就是思想者的宿命,因为思想活动本身必然趋于异端。
  通常,人们浑然在习惯里,而思想则突破习惯。凡思想问世,如婴儿出生,必有阵痛,思想者分娩,是个受难的过程,顺产还是难产,除了自身孕育的程度,还要有外部接生的条件,因为思想的婴儿那第一声啼哭,就是对他来到的世界的不满,预告了他对传统和民意的挑战。而此时,正是思想者及其产物最为脆弱之时,苏格拉底之死就如此,真理诞生时,遭遇了群众信仰和囚徒共识的阻击,苏格拉底面临难产的抉择:保母亲,还是要婴儿?
  真正的思想者,会像一个伟大的母亲那样,作出最高尚的选择。苏格拉底宁以一死,确保真理诞生,愿以一死,求得真理永存。身体乃囚禁灵魂的监狱,而死亡则是灵魂解脱的方式,何惧于死!
  苏格拉底临死前几与柏拉图等人日日交谈,却从来不谈死亡问题,已将自身生死安然置之度外。他们的话题,总是有关那真理的婴儿在雅典应如何生存,该怎样成长。
  他谆谆教导弟子们,要投入到真理的使命中来,为真理而斗争。他为什么一点也不肯妥协,干嘛要硬碰硬,跟民主制干到底呢?作为思想者他若苟活,便要认错,一认错,真理就死,他不愿意。那么,逃亡如何?那位宣称“人是万物尺度”的普罗塔哥拉,还有“悲剧哲学家”欧里庇得斯,不都逃了吗?可逃归逃,都难逃一死,且死于非命。他若逃亡,幸免于死,也会使真理流产。
  所以,想到底,莫过于死。更何况真理还在,灵魂不死,还得有个成长的摇篮。放眼希腊,几乎所有环绕地中海的城邦,没有哪一个城邦,比雅典更适宜于真理生长。
  虽说真理的摇篮非雅典莫属,但雅典人也要他用生命证明,苏格拉底遂以一死,向他们证明了真理的价值。其临终模样,显示他不愧为“哲学王”以及真理之强。无与伦比的坚强,唯神话之普罗米修斯可比,普罗米修斯之强,因其掌握命运,而苏格拉底之强,则由于发现真理,从命运之强到真理之强,人有灵魂不死,而与神相当。
  这一回是柏拉图作了真理的接生婆,接生了苏格拉底的真理婴儿。苏格拉底还活着,活在了谈话中,活在柏拉图一本又一本的对话集里。是柏拉图,为真理提供了这么个摇篮,让真理以对话的方式,在辩证法中成长。我们没有必要去区分对话集里哪一篇是苏格拉底留下来的,那一篇是柏拉图本人接着说的。师生二人,老师述而不作,弟子亦作亦述,向我们展示了灵魂应该怎样存在,以及真理如何传承和传播。
  能使灵魂活在柏拉图那样美妙的文字里,无论怎样的死都是值得的。苏格拉底临死前,那大山不动般的从容与坦然,或与有着柏拉图这样的弟子有关,因为,真理有了传人。
  毕竟是民主制,雅典人没有滥用权力去羞辱一位公民所坚持的真理,他们不应当让思想者因为言论自由而死,但他们至少还懂得要让思想者有尊严地去死,要让真理活下去。
  经济观察报近期报纸查看                                 更多
 
  本文所在版面导航
让真理活下去
  本文所版面
【第 44 版:专栏·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