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设一种负责任的现代化
我们认为,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整合社会异质性结构的阶段。我们所说的整合,决非是强制同化、混淆群己,而是希望寻找到一个中间地带、一个促进合作而不是对立的地带。在这个地带,社会利益各方争取的是权利,而不是权力 那些忠实的读者可能还记得,2002年,我们的年终特刊主题就是《转型力量》。我们以自己的视角,报道了身处转型中的几十位中国人在2002年的故事。他们中的绝大多数,是从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型的推动者和参与者。他们创造着大量的就业机会,带来了更多的社会财富,这显然有助于保持社会结构的稳定性。良好的外部环境,灵活的经济政策,追求财富的国民心态,也使我们产生了巨大的信心。我们试图得出这样的结论:2002年是中国经济社会转型加速的一年,也是具有重要转折意义的一年,而2003年将会更加乐观。 那一次年终特刊的前言,题为《一种负责任的现代化》,在谈到公平与效率、市场与政府的关系的时候,我们引述了法兰西科学院和政治科学与伦理科学院的两院院士阿兰·佩雷菲特一个说法——— “宗教的奇迹在于对上帝的信仰,而经济发展的各种奇迹在于对人的信任”。我们在前言里提出,信任,这是一种负责任的现代化所特有的名称。当时我们相信,当经济发展到某一步时,社会变迁必将不可避免。我们相信,各种推进转型力量的加大,有助于构建一个多元的社会结构,一个多元的社会结构则有助于促进公权力与私权利的和谐,在此基础上可以建立起全社会对伦理与制度的信任,从而导向一种 “负责任的现代化”。 但是,4年之后,当我们回望中国经济社会的转型历程,其眼花缭乱的程度已使我们猝不及防。4年间的中国,经济发展成就显著,综合国力大为提高,同时也呈现出越来越多的“悖论”——— 东部与西部,城市与乡村,贫穷与豪富,农民进城与贪官外逃,义务教育与失学大军,等等。对改革成败的评估,对发展路径的选择,也出现了不曾有过的分歧与论争。某些领域蕴涵着一种化解不开的情绪,2002年里那种对富人群体的盲目崇拜,正在演变成一种对企业家的偏见甚至是仇视。而我们曾经报道过的那些转型人物,命运跌宕起伏,多数人在坚持着走下去,但也有人在转型中迷失、止步、彷徨,有一些人被彻底甩了出来,有一些人则干脆走到了转型的反面。裂痕显而易见,牢骚随处可闻。 尽管我们曾经表示,转型将是持续整整一代人的现实、制度、文化和政治层面的渐进改革的历程,尽管我们也知道,转型并不意味着社会会让市场力量独自主宰其命运,但当一切变得如此不可预料,以至使我们当初的看法显得有些轻率与武断,我们难免会有惶惑之感。当然,我们也可以堂而皇之地原谅自己,将这一切归结为深层次矛盾的集中显现,然后告诉我们的读者,建设一种负责任的现代化,不仅是一项重大现实课题,更是一个长期历史任务,决非轻而易举、一蹴而就的事情。因为任何人的思维都有其局限性,面对现实社会中的琐碎与纷乱,真要定心一问,几乎无法给出一个让所有人接受的答案。过于迫近现实的所谓近距离观察,过早过快得出的结论,其结果往往是自相矛盾、自我否定——— 年终特刊嘛,无非是将过去一年中的人或事重新收集一下进行二次批发,其最大的功能是将记忆截断,你、我、他都无须为自己的承诺或誓言负责,可以轻松地进入下一年的新生活。 不过,我们并不想轻易地推翻我们昨天的信念。我们仍然认为,一个多元的社会结构本应促进社会的和谐,而不是走向信任危机。我们依然坚信,只有“负责任的现代化”,才能帮助中国的经济社会实现彻底的转型,进入一个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共同繁荣的时代。而究竟该如何建设“负责任的现代化”,这也并非“天问”,并非无解,其主动权,其实就掌握在我们每个人手里。 这一年,作家余华在哥本哈根发现,挪威航空公司的飞机上印着易卜生的头像。他想起20多年前就牢记在心的易卜生的一句话:“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他对我们说,他经历了《兄弟》上部和下部所叙述的两个时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写出这么多的弊病?因为我也有一份。” 一个社会出现了问题,人人都有一份责任。而要化解问题,我们达成的共识是,合作式的行动是惟一的选择。 我们决定接续我们的传统,寻找、报道那些经济与社会转型的推动者和参与者。他们当中有企业家、银行家、经济学家、法学家、作家、电影导演、政府官员,与2002年有所不同的是,2006年,我们增加了一些来自民间力量的代表性人物。我们认为,他们是推动社会转型的共同力量。我们不能再把社会的多元化、文化的多元化,图解为市场意志、民众意志与官僚意志的较量。我们不能再把利益的分化简单理解为市场经济的动力。政府机构、非政府组织、企业、家庭、个人等所有社会成员,都应该是社会转型的参与者、治理者,任何一方都有享受社会转型成果的权利。 当然,我们所报道的这些人物,基本上都属于所谓“精英”的行列。因为我们从来就不认为“精英”是公众利益的对立面。是的,他们是市场经济的信仰者,是中国改革的引导者和受益者,也是我们试图为之服务的读者,但正如张维迎所说,什么是“精英”?所谓“精英”,就是那些有理想、有激情、有耐心、想干大事的人;那些有思想、有知识、有责任心、能被委以重任的人;那些具有科学批判精神、能理性思考问题、有能力引领社会往正确方向前进的人;那些有恻隐之心、辞让之心、廉耻之心和是非之心的优秀公民。他们应该是“负责任的现代化”的主要建设力量,应该成为社会的楷模,而不应成为社会嘲讽的对象。至于那些腐化堕落者,从来就不能属于“精英”行列。 我们认为,现在已经到了一个整合社会异质性结构的阶段。我们所说的整合,决非是强制同化、混淆群己,而是希望寻找到一个中间地带、一个促进合作而不是对立的地带。在这个地带,社会利益各方争取的是权利,而不是权力。在这里,社会矛盾可以通过交流、对话、融合、转化来解决,谁也不会被吃掉,谁也不会被清算。这个中间地带越大,两极地带就会越小,社会就会越稳定、越和谐。我们注意到,在过去的转型中,各方对自身利益的争取——— 包括个人利益的争取——— 实际上往往诉诸权力层面,多是想占据对方的权益地带。这种诉求并不能创导出一个公民社会。诉诸权力,会中断社会的联结,使社会愈加分化,而一个原子化的社会,势必重新自动导向新的权力垄断。我们应该思考,如何沿着理解与合作的道路改变传统的经济与社会结构,使权力的垄断变成不可能。我们相信,真正的人类利益,是建立在妥协和公平交易的基础上的。妥协的前提,是对其他各方的理解与信任。理解与信任的前提,则是大家能够各负其责。在这里,履行责任与享受自由应成正比。 因此,我们希望“精英”们能够通过自身努力推动政府改革,建立起保护弱者的生态系统、保护社会交流的有效机制,为民营企业的成长、为中产阶层的发育创造条件。对于官员而言,讲责任心,就要讲责任制,就要讲问责制,但我们认为,他们更应该是一些有特殊信念和道德勇气的人,他们有责任也有能力通过推动改革创造历史功勋。伟大的社会变革,从来就是伟大的政治家敢于担当的结果。而企业家们,尽管面临着一个对新兴财富并不十分信任的社会环境,但他们不能放弃对社会的责任。不过,他们的首要责任是履行合约,兑现他们对工人、对银行、对股东、对消费者的承诺,力所能及地扶危济困,如保育钧所说,那些置身边困难群众于不顾、跑到老远的地方去种树或捐款的人,不能说是负责任的企业家。 我们向那些真正的知识分子致敬。中国的知识分子从来就不缺少负责的态度,不缺少“虽九死其犹未悔”的精神,“言”一直是“士”的存在方式。我们反对犬儒主义。我们这个社会需要知识分子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必要时拍案而起的愤怒,但我们建议,在掷投枪的本领之外,学会更加建设性的表达技巧。如果各方主体只受自身意愿的驱使,就会随时制造出新的对立面。知识分子应该是首先进入到“中间地带”的人,他们不会只关心自己所受的伤害并永远抚摸那些创痛的记忆,他们最应该知道如何在多元的、宽容的基础上争取广大公民的权益,从而建立起新的和谐秩序。 我们知道,在刚刚过去的这一年,相比上述严肃话题,那些带来大众狂欢的网络红人、娱乐明星更加吊人胃口,他们抢走了众多大众传媒的视线。我们乐于见到这种多元的民间文化表达,但我们也有自己的责任,我们将怀抱着一个简单而顽强的信念,在今后的每个岁末年初,寻找、发现、报道他们——— 我们这个社会的“转型力量”。我们的责任还在于告诉我们的读者——— “和谐”真的不仅仅是一个口号,而是具有普世价值的社会目标;一种“负责任的现代化”真的不是乌托邦,而是我们手边的一举一动。 欢迎进入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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