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世芳
　　你坐进时光机，准备选择一个日期，改变你所知道的历史。身为摇滚乐迷，你该选哪一天，回到什么地方？
　　谁不想回到1980年12月8日晚上10点半的纽约？你会冲到中央公园对面的Dakota大宅门口，找到那个正倚着街灯翻读 《麦田里的守望者》、等着约翰·列侬回家的马克·查普曼——他兜里有一把左轮手枪，再过20分钟，列侬正要走进家门，他会大喊一声“Mr.Lennon!”然后一口气把五颗子弹全部打进这位40岁摇滚歌手的胸膛。你该趁早抢下他的枪，让约翰·列侬可以和保罗·麦卡特尼一样活到六十好几还能办全球巡回演唱会，让他有机会对小布什、海湾战争、MTV和iPod表示表示意见。天啊，我们多么想知道约翰会在他的博客上写些什么！
　　又或者你应该先赶到1971年10月29日的佐治亚州梅肯市，找到一位卡车司机，想办法拖延一下他开车上路的时间。要是他按计划上路，将会在Hillcrest和Bartlett两条路的交叉口回转，这时候，24岁的吉他手杜安·奥尔曼会骑着他的哈雷摩托车飞奔而来，煞车不及，一头撞上卡车，两小时之后死在手术台上。杜安·奥尔曼前一年刚和埃里克·克莱普顿录完《莱拉》专辑，又以奥尔曼兄弟乐团主奏吉他手的身份录完《在东菲尔莫现场》演唱会实况，他的傲世才华才刚刚崭露头角，当时他们不会知道，这两张唱片会在多年之后仍然被奉为经典，然而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人能重现杜安那粒粒音符都能咬进你心坎里去的滑弦吉他了。
　　要是你顺利拦下了那位卡车司机，别高兴，你还要再去一趟梅肯市，再去挡一辆公车——1972年11月11日，杜安忌日刚过不久，奥尔曼兄弟乐团的团长巴里·奥克利骑着摩托车狠狠撞上一辆巴士，当天晚上就在杜安逝世的同一家医院断了气，时年24岁。他的失事地点，距离一年前杜恩出车祸的路口，只隔着三条街。
　　1973年，来自佛罗里达的摇滚乐团林纳德·斯金纳德发表了《自由鸟》）这首名曲，向英年早逝的杜安·奥尔曼致敬，然而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悲剧就等在4年后的未来。若是可以，你会赶到1977年10月20日，提醒林纳德·斯金纳德乐团的专机驾驶员记得先加满油槽——那天，满载全体团员的飞机从南卡罗来纳州起飞，半途却因为油料不足，坠毁在密西西比的野林里。鼓手阿蒂默斯·派尔摔断了好几条肋骨，却还是爬出飞机残骸，挣扎到一英里外的农家求救。农场主人见到这个汉子满身都是泥巴和鲜血、长发乱披、张牙舞爪地连话都讲不清楚，以为他是劫匪，当场抄起散弹枪往他肩膀轰了一家伙，还好没把他打死，这才明白原委，赶紧打电话求救，把一息尚存、身受重伤的团员们从坠机现场拖出来。然而，乐团创作首脑兼主唱龙尼·范·赞特、吉他手史蒂夫·盖恩斯和歌手卡西·盖恩斯都已经断气了。
　　就在坠机前三天，林纳德·斯金纳德乐团才刚刚发行新专辑 《街头生还者》，封面是团员一字排开站在街头，被熊熊烈火吞噬。坠机事件之后，唱片公司紧急把封面照片换成团员站在全黑背景前的版本，直到2001年重新发行CD版，才把最早那帧不祥的照片摆回去。
　　讲到飞机，要是来得及，你得赶去好几座机场拦下好多人：姑且先到1990年8月26日晚上的美国威斯康星州东特洛伊城吧。你会和停在亚平山谷戏院外面的直升机驾驶员说：明天早上会起大雾，螺旋桨要是勾到电缆线就完蛋了，还是别飞了吧！要是不听劝阻，他们会在清晨时分坠毁在亚平山谷，无人生还。罹难者包括一位刚戒了毒、重新开始的吉他手史蒂维·雷·沃恩，前一天晚上，他刚和几位“大神”级的吉他手埃里克·克莱普顿、罗伯特·克雷、巴迪·盖伊同台演出，史蒂维游刃有余、技压群雄，博得老中青三代一致的敬畏。演出结束，克莱普顿本来要跟工作人员一块儿坐进那架直升机，史蒂维临时跟他商量换了位子。次晨失事消息传来，克莱普顿才知道他无意间用挚友的性命，和死神换来了自己的余生。
　　不过，类似的故事，早在1959年2月2日就演过一遍了。那天晚上，摇滚先驱巴迪·霍利和乐队成员结束演出，正要搭四人座小飞机离开爱达荷州的澄湖、继续赶场到北达科他州的法戈，其他同台演出的歌手只能坐巴士开夜车去和他们会合。作为主角，巴迪·霍利当然坐飞机，巴迪的团员威龙·詹宁斯和汤米·奥苏普顺理成章和他一块儿走。
　　不过，老天爷另有打算：同台演出的歌手里奇·瓦伦斯，几个月前刚以LaBamba红遍全球。他实在不想在大风雪里坐夜车，而且他从来没搭过小飞机，非常好奇，便和汤米·奥苏普提议掷铜板，谁输了就去坐巴士。汤米输了，里奇开心地挤上飞机。另一位歌手“大舞棍”理查森得了重感冒，好心的威龙·詹宁斯不忍看他搭夜车，便把机位让了出来。当时风雪已经很大，临走前，巴迪·霍利用幸灾乐祸的语气对威龙说：“祝你们巴士抛锚！”威龙则回敬道：“你们才会坠机哩！”
　　威龙·詹宁斯一语成谶，飞机在2月3日凌晨一点五分起飞，没多久就遇到暴风雪，坠毁在几英里外的玉米田，机长和三位乐手全部罹难。巴迪·霍利时年23岁，距离他发表第一首单曲才短短两年。然而，从鲍勃·迪伦到披头士和滚石都把他尊为启蒙恩师。若是他躲过这一劫，迎面走进60年代的青年文化狂潮，巴迪会和晚期的披头士一样留起胡须和长发、穿起五颜六色的衣服、唱出青年文化的革命之声吗？他会和凯斯·理查德、埃里克·克莱普顿这些英国来的后生小子同台飙吉他，甚至一起录唱片吗？1971年唐·麦克莱恩那首《美国派》，替1959九年2月3日取了个合适的名字——“音乐死去的那天”。
　　捡回一条命的威龙·詹宁斯后来成为乡村乐界备受尊崇的革命元勋，直到2002年才因为糖尿病并发症去世，享年65岁。他在后半生不断痛悔1959年大雪之夜他讲的那句该死的玩笑话。
　　讲到初享盛名的歌者，你还应该到1967年12月10日的威廉康星州麦迪逊去阻止灵魂乐歌手奥蒂斯·雷丁登机。4个月前，他才刚在加州蒙特雷音乐节登台，面对足足20万名嬉皮唱了一场激动人心的巅峰演出，透过演唱会的纪录片，奥蒂斯·雷丁的演出震撼了整个迷幻世代的青年。他不但有着所有摇滚歌手都妒忌的歌喉 （他是娄·里德最崇拜的歌者），也拥有创作经典名曲的才华。奥蒂斯若能继续唱下去，会不会在70年代做出可以和马文·盖伊、史蒂维·旺德那些概念专辑相互辉映的伟大作品？12月10日那天，奥蒂斯搭的飞机栽进了莫若纳湖冰冷的水底，那年他才26岁。
　　或许在这所有的悲剧场景里，你终究还是该回到1938年8月13日，密西西比州的绿林镇。镇外有间兼营酒店的杂货铺，经常有走唱歌手到这儿来娱乐乡亲。你应该趁天还没黑，赶紧找到那个眼神灼烫、有着修长手指的黑人吉他手，告诉他，他和酒店老板娘厮混的事儿已经被发现了，老板打算今天来个了断——今天晚上你唱得再热再渴，也千万别喝人家递上来的酒，里头下了毒呢！更惨的是，你得在床上痛苦翻覆整整三天才断气。
　　这个叫做罗伯特·约翰逊的26岁歌手，肯定不会听你的，他冷笑一声，斜斜背起吉他，走进酒店。你知道这天晚上，满场舞客将会最后一次领受传说中他跟魔鬼打交道才换来的琴技。和他同台的乐手会两次打掉他手上的酒瓶，一再提醒他：出来混的基本规矩就是千万别喝别人开过的酒。然而罗伯特实在渴了，狠狠骂了声娘，接过吧台递上来的第三瓶酒，一仰而尽。他没多久就觉得头晕腹痛，跌跌撞撞离开了酒店。三天后，他在简陋的客栈床上断了气，浑然不知自己两年前录下的那批卖得不怎么样的78转单曲唱片，会在20年后催生出一种叫做 “摇滚乐”的玩意儿，并且间接改变了半个世界年轻人的生活方式。
　　然而，我们毕竟都没能挡下那瓶毒酒。如今你还是可以开车沿着七号公路，七弯八拐开上一条蜿蜒的泥路，然后在一座小教堂后院里找到罗伯特·约翰逊的小小墓碑——多年来，史家仍对他的埋骨处争论不休，如今至少还有两个地方也竖着他的墓碑，都是后人新制的，偶尔还会被观光客趁夜敲下一块，当成纪念品带回家。罗伯特的老灵魂恐怕到现在都还是难以安息——就跟他歌里唱的一样：
你可以把我的尸体，噢，埋在公路旁这样，我邪恶的老灵魂，才能搭上灰狗巴士，到处游荡……
　　或许，那瓶毒酒、那捧药丸、那些失控的机车、摔下来的飞机，甚至马克·查普曼兜里的那把左轮枪，都是注定好了的；或许，摇滚就是需要以青春鲜血写成的悲壮故事来滋养它的土壤，才能喂养出如许怒放的繁花。唉，假如我有一部时光机……
　　（因版面限制，本文有所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