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忠道
　　我被法国一个美食作家协会请去吃饭，请客名义是波尔多酒庄Chateaude Lastours25周年庆，庄主做东。这个酒庄是由近96个残障人士组成的，从种植葡萄、酿制到经销都是自己包办。
　　几个记者刚到，照例餐前要应酬一番：刚装瓶未上市的新酒，和一瓶庄主只做来自己喝的甜酒。众位平常美酒美食不缺的记者作家们优雅地端着酒杯四处走动聊天，小道八卦，交换巴黎美食界最新的异动。2支酒喝得大家谈兴大开，也胃口大开，几个侍者顶着一大托盘的鹅肝酱小点心到处献殷勤，餐宴还未开动，不少人已经有点酒意了。
　　然而，晚餐还没开始呢。
　　晚餐在1992年世界最佳侍酒师头衔的M.PhilippeFaure-Brac致词后开始。焦糖肥肝泥佐波特酒炒蚝菇、香料蜂蜜烤野鸭佐糖渍八角白萝卜泥、烤圣摩尔羊奶酪佐蓝莓汁，还有甜点，英式菠萝-无花果克兰柏（crumble）。
　　菜虽美味，但是酒才是正角。这份套餐一共搭配8支酒：2002年的果香十足当作第二支开胃酒。前菜配香料味多的1994年和口感有些不够清澈而过熟的1995年；主菜配绚丽多变、味道丰富的1986年和圆熟肥厚的1990年；奶酪则是以果香香料香四溢、口感较清瘦的1998年和口味淡雅轻盈的1999年。最后和甜点一起上场的是又清新又甘甜，宛若柑橘蜂蜜的1977年的密丝嘉（Muscat）甜酒。
　　不用说，这一餐宾主尽欢，所有的人都吃得东倒西歪。同桌的一个德国女记者吃到一半就嚷着吃不下了，最后还是扫得一干二净：这么美味的东西谁舍得不吃？饭后，主席知道大家都吃得很辛苦，饱得受不了了，幽默地说：我知道大家都吃得辛苦，可是外面比我们“不幸”的人多得很呢！
　　这句法式幽默，当场引起一阵喧笑。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这几支酒是一群不向命运低头的人酿出来的。我看着窗外初冬的黑夜开始下雨，冬天真的来了。
　　这顿饭让我想起再前一个星期，巴黎丽兹饭店 （HotelRitzParis）请的年度大餐 （Rendez-vousavecdesvignerons），我正巧也在受邀名单上。每年丽兹饭店年终照惯例邀请10个丽兹餐厅酒单上每一产酒区的酒庄庄主和10个记者聚餐，来显示丽兹饭店选酒配菜的能力和被名满天下的丽兹饭店选进酒单的荣耀。
　　每支酒，都是该产区的名酒，果然是支支出彩。其中不乏像
Corton-CharlemagneGrandCrudeDomaineBonneauduMartray这样难得的百大佳酿。那一餐从晚上七点半吃到半夜一点。丽兹名厨M.MichelRoth特别制作了10道菜来搭配这10支好酒。那晚其实该算11支酒，因为开胃酒是年份粉红香槟配鹅肝酱。
　　那一餐着实叫人难忘。每支酒已经是精华中的精华，再和每一道菜的出奇搭配，10道菜10支酒，每一次组合都是酒使菜更可口、菜使酒更香醇，一回胜过一回。那是一晚上5个钟头不断的惊奇，每一口都让人印象深刻。我算是吃过不少法国餐厅的人，但是像这样的完美组合生平数不出几回。这是让人吃到叹息的一餐。
　　但是吃完之后的饱胀难受，也是生平仅见。巧的是，那一夜走出丽兹饭店，站在梵登广场前，也看到这样冷冷的阴雨。
　　待巴黎的这几年搬过几次家，居住时间最久的就是旧沼泽区（Marais）。
　　巴黎就是这样：一个区里只要有一家像样的面包店、一家值得信赖的蔬果摊、一家质量不错的奶酪店，大家就会过得不错。旧沼泽区里像样的餐厅数不出三四家，但是日常购物便利得很——虽然附近只有一间规模差强人意的超市。
　　超市门口有个卖待业刊物的年轻阿拉伯人，大概还比我年轻些。待业刊物是一种专门为失业人创办的刊物，当时一份10法郎，卖一份赚3法郎，让失业人有尊严地做一份短期工作，而不是只能流落街头向路人伸手要钱。我在那一带一住住了4年，也看着他在超市门口一站站了4年。
　　超市的斜对面是间银行。经常我看完最后一场电影半夜回家时，看到一位头发银白的老太太蜷卧在门口睡觉，身边摆着一个塑料的小盒子，里面几个铜板。银行对街，花店和洗衣店之间，另有一个老太太，个儿小一些，不时露出憨憨的微笑，白天就蹲在这里，也是要钱。这两位至少都已经60岁的老太太，我也看了4年。
　　后来换了一个地方住，仍在马黑区里，偶尔还是经过。两个老太太仍在，阿拉伯年轻人也在。可是法国股市已经连续飙涨了两年，又连续下跌了两年。
　　从他们前面走过，进超市里买东西，在两个价格、质量有点差异的产品前犹豫，他们的身影有点像牙疼，隐隐作痛，挥之不去。有时让步，有时不会。我常为了一盒优质的意大利面多付的1欧元，这可以是别人吃两餐的一根法国面包，但幸而我有消费能力、有眼光辨识质量。这也常让自己觉得惭愧和庆幸。
　　但，做一个以美食为业的文字工作者如何面对他人在物质上的困境？
　　美食主义在某个层次上很难摆脱资本主义的阴魂，替有钱人作嫁的嫌疑。为高级手工巧克力的质量辩护，要让吃超市工业巧克力的人不觉得卑低；替超级昂贵的西班牙伊比利火腿吹嘘，要照顾到吃热狗阳春面也感到高兴的读者的情绪。
　　伊比利火腿和阳春面的市场价值当然天差地别，可是其食物价值却没有太大的差别，填饱肚子而已。如果值得一谈，当然是物产本身的美食价值。所谓的美食价值是指一种食材或菜品背后的人文、地理、历史和传统。还有，创作者的风格、理念和巧手；以及品尝者开放的心胸、诠释的能力和敏锐的感官。美食主义一旦过渡依附市场价值，很容易流于媚俗。为了所谓米其林三星去吃一餐，和为了显示品味过人而拒吃快餐一样愚蠢。如果我们知道中世纪时候的松露被视为恶魔避之唯恐不及，根本没人敢吃，就能了解今天它一公斤几万块人民币的市场价值有多么可笑。
　　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有本事鉴赏一顿上万人民币的餐厅，却没忘记一碗卤肉饭也能带来满足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