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彤
加里·斯奈德在台上一直坐着,79岁了,坐那么长时间他也能忍受,多半受益于长年的坐禅。坐禅看来真不错,让心灵平静,让肢体柔软,让时间静谧。
终于轮到他。他站起来,果然如凯鲁亚克的《达摩流浪者》里主人公贾菲的模样:身材不高,精瘦结实,行动迅速,双颧高凸,眼睛明亮,山羊胡,脸上轮廓依旧清晰坚定;左耳上两粒耳钉,这是不羁的标志;牙齿有点黄,常年生活在森林里,有谁会在意他的口腔卫生呢。他不像诗人兼教授,倒像是蓝领。的确,他一直在内华达山上自耕自种,连蓝领都不算,只能算农夫。即使与主人公相似如此,他还是坚称:凯鲁亚克是小说家,不是记者,他只是贾菲的原型,而不是贾菲本人。斯奈德他不是垮掉派。
这是北岛在香港组织的 《另一种声音》诗歌朗诵会开幕式之夜的场景。加里·斯奈德是最受媒体和观众注目的诗人。但开幕式结束后、晚宴开始前一个小时休息时间里,并没有什么人与斯奈德交流,他甚至有些孤独地在大厅里溜达,看看展台上的各种诗集,偶尔与人们交谈几句。我怀疑朗诵会组织者事先告诉我们的话:因为太多媒体想采访斯奈德,干脆组织了一场群访。既然如此,为什么会有这一个小时的空白?莫非诗人与他人之间真有一道鸿沟?
第二天的采访,媒体的热情终于爆发,他也非常配合,有问必答,而且并不惜字如金。人们的问题始终围绕以下几个方面:斯奈德与东亚文化的关系,斯奈德与垮掉一代的关系,仿佛他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两个关系;倒是他自己,尝试把话题往与生态环境的关系上引。这几个关系,粗略勾勒出斯奈德的一生。
在诗歌中
“加里,给大家讲讲你和那头小牛的故事吧。”北岛对斯奈德说,北岛觉得这个故事能在很大程度上解释了斯奈德的种种行迹。
斯奈德生于旧金山,大萧条期间,家庭经济陷入贫困,只得迁往华盛顿州。父母在那里经营一个小农场,供应牛奶和鸡蛋,是社会主义者。资本主义大萧条了,一众美国人信奉社会主义并不奇怪。虽是无神论者,但父母还是让他每周去路德教主日学校。8岁时,家里六个月的小牛死了。他问神父,这头小牛能不能上天堂。神父说不能。斯奈德痛哭不止,对神父说:“那我退学。”
对基督教失望后,上大学时的斯奈德对佛教众生平等的观念产生兴趣。当时日本禅宗大师铃木大拙红极一时,在英美两国生活和工作了25年,影响了不少人,垮掉一代深受其影响。正在各大学辗转学习人类学的斯奈德也开始学习铃木大拙的著作。接触禅学后,斯奈德决定中止人类学的学习,进入伯克莱学习东方语言和文化,师从华裔汉学专家陈士骧教授,并结识了垮掉派作家凯鲁亚克,就是那个写出《在路上》的家伙,他俩一起在山上住了几个月,凯鲁亚克在另一部作品《达摩流浪者》中几乎照搬了这段生活。这本书有大陆版,人们基本上都是通过这本书认识斯奈德。他的诗,倒只能零散见到。
凯鲁亚克在《达摩流浪者》中仔细描绘了主人公贾菲的外貌和读书坐禅译诗的情形,那间小屋是简朴苦修生活的见证,没有椅子和床,只有一张类似榻榻米的席子,屋里全是书,放在柳条筐里,而贾菲的衣服,都是慈善商店的二手货,他常常去爬山,一爬就是几星期,他翻译了很多中国的古诗,最喜欢寒山子。这一切,无不与生活中的斯奈德如出一辙。但面对记者,斯奈德坚决否认贾菲就是自己:“我只是贾菲的原型,但我并不是贾菲。我并不是垮掉的一代。”但何以解释他的禅修、浪荡、反体制、反物质、与垮掉派代表人物爱伦·金斯堡和凯鲁亚克等人的过从甚密,以及1955年在纽约举办的划时代的六画廊朗诵会?那次朗诵会,金斯堡朗诵了惊世骇俗的《嚎叫》,而斯奈德朗诵了《草莓宴》,这都是宣言性质的诗歌。中国学者张子清曾在美国拜访斯奈德,斯奈德也坚决否认自己是贾菲,他说自己不是同性恋者,不是垮掉的一代。张子清得出结论是:斯奈德不承认自己是颓废意义上的垮掉派。
不管自己承不承认,斯奈德都是这群人的精神领袖——他不仅系统学习过东方语言和文化,甚至连养活自己的本领都比别人强。垮掉的一代多来自城市的中产阶级家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有个体力好,干活强,会修篱笆,会把破旧的小屋用纸裱糊得干干净净的领袖,当然好了。
1955年至1968年,斯奈德先后在日本京都的相国寺、大德寺参学。他的中文、日文造诣,使得他的禅学水平远远超出一般的美国学者;他的四次婚姻中有一次是与一位日裔美国人,结果斯奈德说日语,倒是他的妻子说英语。12年的时间里他基本待在日本,其间垮掉派运动分崩离析,由嬉皮士运动取而代之,他却因远离漩涡中心成了垮掉派星辰散落后的仅存硕果。
而斯奈德选择寒山诗英译的原因并不如人们想象的因为寒山颇有 “垮掉”精神,而更多是出于机缘巧合。寒山是唐朝的隐逸诗人,唐代诗人浩如烟海,轮不到寒山有大名气,但他诗的大白话、对尘世欲念的超脱及对传统束缚的摒弃,成了墙内开花墙外香的现代传奇,为六七十年代的美国大学生心目中的民众英雄。斯奈德与寒山的缘分起于1953年他偶然看到的寒山水墨画,当时寒山诗已有韦利的英译本,韦利所译的寒山一方面激起了他的兴趣,也让他不满,再加上此时斯奈德对于禅宗与佛教诗歌的迷恋,便开始在伯克利大学陈士骧教授的指导下翻译寒山诗。僧人寒山的真实性虽在中国学术界仍存疑,但斯奈德通过翻译《寒山24首诗》,误打误撞成为垮掉一代的精神鼻祖。
在自然中
“斯奈德是个了不起的生态主义者,他的环保理念不同于常人,你们待会儿听他讲讲。”记者会一开始,北岛就介绍了斯奈德的另一重身份。但媒体对生态意义上的斯奈德了解得并不深,人们更关心的,还是这个美国诗人如何关心中国。甚至代表他诗歌最高成就、获得普利策奖的《龟岛》,人们也不关心,因为这组诗写的是生态,而不是“中国”。
但斯奈德与生态的关系比与中国的关系更深入。他天生热爱自然和户外生活,童年在华盛顿州生活的十年时间里,就对当地原住民与自然的关系产生了兴趣,后来他当过水手,做过印第安保留地的木材定标工作,还当过国家公园的森林火警望员、开路工人,并辗转各大学学习人类学。他热衷于登山,十几岁时就成了野营俱乐部的顾问。这些经历都是他日后热情追随东方哲学和生态主义的起因。
北岛介绍斯奈德时,将他比作梭罗。从日本回到美国后,斯奈德在北加州的SierraNevada山上建屋居住。那块领地属于印第安人,直到180年前才有白人进入。斯奈德在这里看护山林,割草,伐木,种菜,一切户外的体力劳动都自己做。那里有花、野火鸡、溪流等各种美丽的风景,就是没有电。直到他上山25年后才用上太阳能电力。这个居住地是他生态理念的极好体现。
斯奈德热衷于印第安人的原始文化,这种原始文化集中体现了高度的生态思想。在他眼中,印第安人是高贵的野蛮人,图腾崇拜使他们坚信:风云树木水草是一家;石头小草的生命和人的生命一样美丽;民主应该扩及到非人类,游泳的人们、爬行的人们、站立的人们、飞行的人们都应被纳入政府的议程。印第安人是斯奈德的启蒙老师,他们向诗人展示了另外一个阶段的文明。1974年他出版了《龟岛》,第二年荣获普利策奖时斯奈德正背着背包旅行,回来之后才得知获奖的消息。如果忽略了斯奈德的生态观,仅将斯奈德狭隘地视作东西方文化的交集或者垮掉派的硕果,他的意义将丧失掉至少一半。
访谈
经济观察报:为什么对寒山这样的诗人情有独钟?他在中国不是很有名,你是怎么得知他的?有没有想到过你译的寒山会那么出名?
斯奈德:寒山在日本和韩国非常知名,在中国也有一座寒山寺。我在日本时见到他的画像。他的诗描写的大多是自然,语言非常直白,我很喜欢。不过我仅仅是翻译他的诗而已,并没有太受他的影响,最多只有5%。我受山野的影响更大。我的老师陈士骧让我随便选译一本唐诗中的作品,我看到“寒山”这个名字,就决定翻译他了。上世纪60年代有出版社要出中国诗人的诗集,我便集中给了他们。可能是因为集中的原因,这些诗有了影响。
经济观察报:除了古代诗人,中国对你的影响还体现在哪些方面?
斯奈德:我的父母是社会主义者,我们受苏联影响很大。1948年左右,我们对斯大林非常失望,便把希望又寄托在中国身上,但对中国了解得不多。直到“大跃进”时,发现这是个很大的错误。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是非暴力的无政府主义者,信仰甘地和克鲁泡特金。直到1984年,我才第一次访问中国大陆,那也是惟一的一次,在各地都受到很好的礼遇。
经济观察报:你在中国的诗歌界很受欢迎,但为什么一直没有你的诗集中文版出版,只出现在各种合集中?斯奈德:哦,不太清楚。但我不相信中国的诗歌都消亡了。这次我看到中国有这么美丽的女诗人 (指翟永明)。我知道中国的诗歌历史很长,但与政治不太发生关系。我知道苏轼是政治家与诗人集于一身。在西方,诗歌与政治的关系很密切,聂鲁达是个好的例子,但有很多例子不成功。
经济观察报:你译的张继等人的诗歌跟中文韵律基本对应,这是你所追求的翻译风格吗?为什么我们习惯了中文七言诗2-2-3的节奏,而英文这样表达反而觉得奇怪?
斯奈德:英文诗与中文诗的节奏不一样,我尽量直译,并把中文的音律用英文的扬抑格来表现。诗歌比散文更简洁,富有音乐美。别指望诗在每一刻都很美,要体现不同层面的思考。诗歌不能唯美,要解放出来。
经济观察报: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生态问题?
斯奈德:资本主义在欧美发展得太快,生态问题自然会显现出来。除了研究灵境宗的公案外,我还在研究日本的环保,有二三十年了。即便中国的环境问题这么多,我也并不认为现在的环境已经被全然破坏,人类环境还有救,关键是谁能最快想出办法。你看看大城市的夜晚,灯火通明,那就是污染和浪费。
经济观察报:所以你选择一座25年都没通电的山上来居住?
斯奈德:不是我选择不通电,而是那里没有电。但那里有野火鸡、溪流、森林等美丽的风景,我在那里生活和耕作。那里除了印第安人,只有三个外来文明的人,其中一个是我,还有一个台湾人曾经是我的学生。
经济观察报:但与人的交流呢?
斯奈德:现在好办了,可以有网络。人不是孤独的自我(lonelyego),但应该有生态观的生活方式(ecologiclifestyle)。
经济观察报:你对自然的看法是什么?
斯奈德:我们是自然之子,不认识自然就如孤魂野鬼。人类应该学会像山一样地思考,像河一样地感觉,生活像溪水一样地自由奔流。
经济观察报:你在日本系统学过佛教和禅宗,美国人里佛教徒多吗?平日里如何修行?
斯奈德:美国的佛教徒很多,一些人每年去奥斯维辛超度亡灵。我在京都学习禅宗,那是座非常有传统的城市,虽然日本的很多文化传统来自中国,但保存得比中国好。禅宗很奇特,有很多公案。这里有一个:千手千眼观音,孰真孰假?佛教有个很深的教义就是四大皆空,只有懂得这点才能获得自由。
经济观察报:你和东亚有这么深的渊源,又信奉佛教,有没有想过自己的前生与东亚有关?
斯奈德:我在印度时,一位高僧告诉我,我有很多前生,各不相同,或者说我的前生到过很多地方。所以,放松些,别太在意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