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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浮生
——《翻译论集》前后话
本报评论员:罗新璋 黄荭

  罗新璋 黄荭
  浮生蹉跎,一路走来很长,回望之下却去日如烟。往事故交旧文章,没的没了,散的散了,过去了理应就放下了,之所以还有一点顾眄与念想,或许只为究其原委:守持根本,感恩所得。
  1957年秋,我从北大西语系毕业。早在6月份,系主任冯至先生已宣布分配名单:原定和德文专业樊益佑一起分配到人民文学出版社。樊兄湖南浏阳农村人,成分好,只因鸣放时讲了回乡所见违法乱纪的事儿,被指斥为攻击党的农村政策,定了右派;为了表明不是专门惩罚右派,不仅他没去成人文社,连我也顺带一道发配到国际书店。学非所用,卖了五年零三个月的书。直到1962年广州会议,周总理向知识分子脱帽鞠躬,陈毅副总理讲“学用不一致的内部可作适当调整”,我才调去外文局《中国文学》(法文版),以应人才青黄不接之需,而那位直言莽撞的樊兄依旧留在书店,到后来觉得他连留在国际书店也不够资格,才调出北京,去了银川。1962年12月28日,我办理离开国际书店的手续,次年1月3日去外文局报到,也就在当天晚上,给傅雷先生写了一封长信(在书店工作期间,曾四年读一经,专攻傅雷翻译;之前没去信,是怕先生认为我没学好才去卖书的)。傅敏后来告诉我,他父亲收到信后大为感动,1月6日阅毕,旋即回复一函。在下一封信里,先生说他前信没有留底,请我抄一副本寄去。就这样,接续上大四那年和傅雷先生的通信往来,到1966年“文革”初先生愤然弃世前,曾致我约十封信。
  1967年初,《公安六条》颁布,春节前实施严打,刮红色风暴,我老婆单位红卫兵宣布要来抄家。抄家前夜,我老婆很惶恐,自己先翻箱倒柜清理一遍。唱片事小,抄出来要砸就砸,她认为最危险的莫过于傅雷给我的信——傅雷当时已被打倒,且自绝于人民。那时冬天用蜂窝炉取暖,眼看那沓马上就要付之一炬的书信,忽然想起先生让我抄一份给他留底的那封信,从其嘱托之殷便知此信非俗。趁老婆转背之间,我飞快把那封信从信封里抽出来,塞进裤子后面口袋里。信中先生提出:“愚对译事看法实甚简单:重神似不重形似;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并求“行文流畅,用字丰富,色彩变化”等主张。若没有那封信,1979年开傅雷平反追悼会之际,或许就心灰意懒,不会去写文章,就算勉强写了,先生教诲不可能记得那么真切,最要紧的是,言而无“信”,缺乏凭证,会少了言之凿凿的底气。
  文革期间,傅雷一直是反动权威、打倒对象,那封信就潜伏多年。待到文革后期,七五、七六年外国文学开始复苏。李文俊时有一新译作寄我“指正”,我不失礼数,写去一二看法。李文俊是海纳百川能成其大的人物,事后请我和夫人去他府上吃螃蟹作为答酬:三雄一雌,也顺带庆祝四人帮垮台。席间朵颐,宾主尽欢,我说所谈看法并非空穴来风、没有依据,便把傅雷墨宝展示于他。其后,冯亦代开始筹办《读书》,草创之初,各方征稿;李文俊觉得此信珍贵,向冯推荐,遂刊登于《读书》七九年第三期上。不久,从《参考消息》上得悉,傅聪去国二十几年后,将回沪参加其父平反追悼会。感念自己在学译过程中有幸得到大翻译家指点,出于对先生的崇敬与哀思,写了一篇《读傅雷译品随感》,发表在《文艺报》第五期,聊表纪念之情。
  当年面对烧红的蜂窝煤,须臾间抽出那封信是个偶然。更偶然的,是商务印书馆的编辑陈应年偶然读到那篇随感,几年后竟然还想起来,请我编一本《翻译论集》。陈应年从北大毕业便在商务做编辑,已编“林译小说丛书”十种,“严译名著丛刊”八种,认为接着该编一本翻译研究的书,便找到了我,以为我对翻译理论有兴趣,或许还有点研究。我觉得他的设想很好,但自己虽热衷于译事,却不精于译道,先嘴上承应下来,惟恐辜负了他的一片好意。我跟陈应年说,可先找找看,有没有其它合适的人选。1982年中共中央召开十二大,七八两月我去参加文件翻译。翻译组的工作结束后,我找陈应年,问有没有别的合适人选,有没有别人在编同样的书。据他所知,尚无。于是就暂定由我来编。
  万事开头难。在迷宫中给我一根阿里雅德涅(Ariadne)之线的,是罗根泽教授 《中国文学批评史》中“佛经翻译论”一章。我从中查进去,刨根究底,旁及其他,还真找到了一条路。1980年我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外文所的人也可以到科学院图书馆借书。科学院图书馆位于东厂胡同,中国美术馆对面,库藏图书500万册。目录中翻到佛经卡片,便填卡试借,木版本、线装本、珍本、善本,居然都可借阅浏览,无意间竟发现了一座宝库。在科图一查查了四个月资料,早上开馆就去,傍晚四五点离馆,再借出三本书 (馆方规定每次限借三本),想当初可以把古籍借回家看,确乎是一份奢侈!查阅了很多经卷序文,都是旧版(原版)书,没有句读,当时复印又不像今天这么方便,图书馆不提供复印,多数资料只能手抄。孤家寡人做学问,惟勤查勤读,做专一之学,坏处是少了商量讨论,一切都靠自己摸索。断句拿不定的时候,就向馆里看书的老先生请教。如此这般,从汉魏唐宋、明末清初、近代五四,一直到解放以后的翻译文论,都搜罗研读一过。兢兢择别,不敢有失。因为天天去,一去就是一整天,渐渐和馆里的工作人员相稔熟。有一个高个子男同志人很好,特别有耐心,为我查书提供诸多便利和帮助。八十年代初,人际关系还很朴素,我也只是在书出后,奉赠一册,聊表谢忱。
  书编好了,当时编这类书都要有一篇“批判性”的序,不然不好出版。我此前在《中国文学》搞了17年中译法,没有正经写过文章,有也只三两篇短文小序。所幸我在看书抄书之际,随手写了一些心得和笔记。便把这些片段文字按年代排下来,拟了一篇一万多字的初稿,除了材料的杂乱堆砌无他。改二稿时,把翻译史梳理一下,大致分成古代、汉唐、清末民初、现当代几个阶段,概括出各阶段翻译理论的要义和前后承继的脉络。现在回想起来,此序得力于三点:
  一是发掘出了一点新材料。千年佛典译籍一直库存在那里,但要你下功夫去发现,才成新史料。做学问,材料很要紧。挖掘出新史料,才可能有新史识,才能让资料活起来,赋予学术以生机。关于中国翻译史,近现代资料当时已陆续能见到,独缺古代部分;在科学院图书馆发现的古代译经序论,从认识发生论来说,追根溯源,开头部分恰恰最重要。
  二是有一点负责精神。在《中国文学》工作期间,养成了认真负责的工作习惯。当时,翻译安徒生的叶君健是领导,何路是总管,她抓总,工作有章法,只管三个组长:中文组陈丹晨,英文组唐笙(杨宪益戴乃迭夫妇就在组内)和法文组我。实际工作中埋头苦干,是第一要义。也就是孔子说的“执事敬”。任一事,成一事。编辑这本书也秉承了这种一贯的作风。《翻译论集》材料的收集,花了我十足四个月,写序用去一个月。篇目迄止于1982年年底。加上后期整理,于1983年春节前结束。编纂那几个月,都全身心专注于此书,无丝毫旁骛懈怠。总起来说:用力甚勤,费时半年。很多人都以为编这样一部《论集》,总得花三年五载的心血,其实集中全力,夜以继日,于短期内亦可毕一事。当年王国维之于《宋元戏曲史》,“以三月之力,写为此书……非吾辈才力过于古人,实以古人未尝为此学故也。”前人未尝为,草创功易成。
  三是有一点行文经验。文革时,有天天读。每天早晨上班,读一小时毛选,开始看中文版,后来可看法文版,再后来可允许看外文书。当时悉心研读莫洛亚的作品,印象最深的是其短篇小说集《钢琴独奏》,文字既古典又现代,既优雅又清新。普鲁斯特的长句学不来,莫洛亚的遣词造句则可学。我一向嗜读莫洛亚,对我为文为人都有很大影响。在《中国文学》时期,“为文”主要是翻译时法文字句的推敲。莫洛亚行文,力求“简练、贴切、明晰”,切忌拖沓、重复、晦涩。那时手头常用的工具书是《LeBonusage》,力求用词典雅,行文简练,以致法国人都称我为“纯正派”(lepuriste)。而表达的讲究,有助于思想的深化。序文写得稍长,要收得紧才好。就在我为如何收尾踌躇时,莫洛亚又帮了一忙:出身于大布尔乔亚家庭,莫洛亚继承了家族的呢绒厂,白天管厂,晚上看书,鲜有空闲写作。他读到文学评论家儒尔·勒梅特用 “人类兽性的悲观史诗”一语,来概括左拉《卢贡-马卡尔家族》20部长篇的内容后,觉得大可仿效,开始尝试把读过的每一本书都缩节成一句话,相反,他认为一句话也可以衍化为一本书。我从中受到启发,也尝试把《翻译论集》的内容用一句话来概括,当作这篇序的结语。古代部分比较好办,“案本而传”,取“案本”两字,傅雷翻译求“神似”,钱锺书标举“化境”,只严复讲译事有三难,信达雅,多出一字。再读严复译论,其言:“求其信,已大难矣!”而译事之信,当包达雅。有了!遂把我国1700多年的译论概括为“案本-求信-神似-化境”八字。这八字简单易记,起了画龙点睛之效,读过后记得住,不异援溺文于忘海。
  在社科院外文所16年,兢兢业业,广读法国作品,却治学无成,不意偶然编了一本《翻译论集》,却成了我安身立命的依凭,并造就在译界的虚名。大哉,偶然!我偶然写了一篇谈傅雷翻译的文章,陈应年偶然看到此文,而此文能写出最硬的凭证是傅雷谈文学翻译的这封信犹存,而原信真迹在瞬息之间几乎就要毁去。多险啊!存毁就在瞬息间!而这偶然却仿佛在冥冥中铸就了我的命运。再说,人生是什么?不就是众多偶然!
  《翻译论集》八四年出版不久,八九月间北外法语系主任郑福熙先生约我去做一次报告,给同学讲讲翻译。当时电话不普及,约请都是书信往来。我推说没学问,讲不了,他说讲讲你编书的过程就很好。我当时还年轻,讲不好就不好麻烦人,便说我自己骑车去,郑一定要派车来接。那时只有公务车,没有私家车。郑随车来,告此车是以许国璋先生名义要来的,讲座也是以许先生名义请的。许大教授在会上开场作介绍,说跟《翻译论集》同时推出的翻译理论书有四五本,以这本编得最好:一是第一次收了古代译论,二是辑录了金岳霖《知识论》里“论翻译”一节。估计是看到其师金岳霖的文章也选在里面,特加谬奖。为听取意见,商务曾以编辑部名义,登门拜访吕叔湘、钱锺书、王佐良、许国璋、季羡林等名家。关于古代部份,钱锺书先生认为:主要的都已收录,即使有遗漏,亦无关紧要。
  之后20年,一直从事我的所谓法国文学研究,翻了两本中世纪小说,一本《红与黑》,一本莫洛亚。但等我退休以后,《论集》却风生水起,忽然成了我“再就业”的神奇名片。2002年兰州大学邀我去讲学,2004年台湾师大请我去,也因此书是他们必读参考书。
  2003年3月末,我去台湾辅仁大学参加 “第四届中世纪学术研讨会”。那一届的主题是“骑士文学”,因为我译过一本骑士小说 《特利斯当和伊瑟》,所以有幸应邀参会。研讨会的海报也贴到了台师大,翻译研究所所长周中天教授恰巧看到贱名列在贵宾栏,就跟辅大要我的e-mail,发来一封英文电邮,邀我去做两小时讲座。那次行程安排很紧,前后只六天,除去来回路上两天、开会两天、游览一天,正好有一天自由活动,于是就去讲了一次。译研所已招几届硕士生,九月份开始招第一批博士生,周教授以为我术业有专攻,邀请我去开课。我说自己业已退休,又过了知天命之年,既不是博导,也不能用英文讲课,要讲也只能讲讲中国传统翻译理论。周说,学校并不要求所有老师都用英文授课,研究所弱项正好是传统译论。博导不博导无所谓,只要是教授就可以。末了他说:“像你这样的人才,闲在家里太可惜了,何不来我们这里教书!”这最后一句话让我动心。在外文局和社科院这么多年,做的一直是翻译和文学研究,从来没教过书,心中没多大把握,不置可否中就回来了。
  台湾回来路经上海,正好碰到在沪探亲的施康强。说起台师大邀约之事,施康强打趣说:“假如请的是我,我一定去。与其像有些博导挂了牌不开张,不如你罗新璋,不挂牌去台湾开张。”受到好友鼓动,于是我把这份“美差”应承下来,办好手续,硬硬头皮就去了。原计划秋季开学履新,却因那时“非典”猖獗,拖到2004年2月才成行。去台之前,了结杂务之后,只准备了两讲,也就是两周的课程,其余只好到了学校,临时抱佛脚了。说到底,我对中国传统译论的了解实属粗浅,当初编《翻译论集》看了一些资料,囫囵吞枣,都没细究,只搭了一个空架子,并没有粲花吐论的真才实学。在台湾教两年书,真倒是教学相长;后来换新所长,让再教一年。报酬丰厚,生活便易。三年间除了上课就是读书。图书馆庋藏丰富,借阅方便。生平第一次能静下心来,踏踏实实读三年书。
  应该说偶然编的这本 《翻译论集》,给我带来诸多机遇,更明确了学术方向。2006年华东师大请我去讲课,因办证借书不易,基本上就用台湾的讲义而加以条理化。2009年南京师大外语学院张杰院长请我给硕士生和博士生讲翻译,说得时髦一点,是华师大本子的升级版。当年年底,苏州大学外国语学院王腊宝院长邀我去参加他们的翻译会议,看到现在翻译研究领域人才济济,学问越做越深。反倒自己多年前机缘凑巧编了一本集子,拼凑了一篇序,初期粗浅,却备受称颂,过分地享有虚名。会议期间,得方华文教授赠《二十世纪中国翻译史》一书,说最后一章专门谈到我的译论研究。后生谦逊,称他们这一代是读《翻译论集》成长的,还说培养了很多我的“粉丝”。老夫不才,虚荣之余,惟有惭愧。
  《翻译论集》1984年初版印行一万册,1991、1994、1998年都曾提出要重版,因误字、标点,有50页需改版而搁浅,直到2002年商务印书馆副总编提出可重排重印,才和陈应年一起调整旧文,做了一些纫箴补缀,至2009年9月始出新版。好不容易,出一新版,应力求其完美,但抽改样却未允我校读,留下了若干本可消灭的错字和不足。至为遗憾。这本书虽主要由我编纂,但陈应年当年力主其事,且自始至终参与编选工作,故而在新版上一起署名主编,也是感念老友昔日发想作成之意。
  《翻译论集》的题字,取自怀仁集的王羲之《圣教序》。其中“翻译”二字,写得妙绝。“翻”字少一撇,而“译”字多一撇,无意中点破了译事的玄机:翻译必然有得有失,文虽左右,只要大义不殊即可。正如傅雷先生所说:“即使是最优秀的译文,其韵味较之原文仍不免过或不及。翻译时只能尽量缩短这个距离,过则求其勿太过,不及则求其勿过于不及。”
  概而言之,蝼蚁浮生,一辈子无非也像做翻译那样,在“过”与“不及”之间做人、做事、做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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