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军
　　“这个煤这么多渣和石头咋烧？”2011年11月5日下午，山西省临汾市蒲县黑龙关镇东坡村的村民在领取政府发放的29吨“爱心煤”时，一边抱怨一边挑出里面的大石头。
　　“可能我们也要发带石头的煤了。”目睹东坡村“爱心煤”的质量后，隔壁耙子沟村的村民不由得担心起来。
　　2011年8月份，山西省委、省政府出台了为全省低收入农户每户免费供应1吨取暖煤的举措，一直免费供应到2015年底。全省此项煤炭补贴约在709万吨，以县为单位进行，供煤主体为省内国有煤炭生产企业。
　　然而，全省各地老百姓举报，在“爱心煤”的发放过程中，大范围出现煤质差、石头多、煤湿水分多、缺斤短两分量少等问题。
　　全省统一数量标准、省属国企无偿提供煤源、县市级政府财政支付运费、乡镇级政府负责发放、农户免费领取。在看似完美的环节中，“爱心煤”变成含有大量石头的“问题煤”，让此项被上升为“政治任务”高度的惠民举措变了味。
　　低质“爱心煤”
“我是320元/吨从镇政府手里买来的煤，里面很多石头。”煤贩子杨杰抱怨从运城市芮城县风陵渡镇手里买来的“爱心煤”质量太差，自己不得不掺杂好煤后才能倒卖给电厂。
　　芮城县风陵渡镇地处晋、秦、豫三省交界的黄河大拐弯处，是山西省的最南端。据风陵渡镇副镇长董印荣介绍，全镇人口近9万，按照“一户一吨”的原则，此次共发放“爱心煤”2万多吨。
　　然而，11月中旬就到位的“爱心煤”因为质量差且含有大量石头，遇到了空前的尴尬，全镇没有一户农户领取。
　　“谁要煤就给煤，不要煤就发320元，发现金。”风陵渡镇阳贤村村主任说，全村700多户，无一领取，拉煤车甚至没进村，直接在镇上就将“爱心煤”卖给了煤贩子。
　　相对而言，风陵渡镇的农户是“幸运”的，因为他们的“爱心煤”卖到了高价。相邻的阳城镇卖的是310元/吨，每户只能领取310元。
　　“芮城县还有280元卖掉的，卖了多少钱就给老百姓多少钱。”作为芮城县“爱心煤”运输司机一员的苏浩，对全县的发放情况十分熟悉。
　　据他介绍，从临汾运回来的“爱心煤”还没有卸车就卖给了煤商，过完磅后风陵渡镇政府要求直接卸到忠贤煤场、沁风煤场。
　　2011年12月3日，本报记者在沁风煤炭贸易有限公司和煤贩子杨杰的储煤场看到大量还未倒手的“爱心煤”，和村民们描述的一样，里面甚至有好多白石头。
　　风陵渡镇副镇长董印荣承认“质量确实不好，大石头好多”，但坚决否认镇政府参与了卖煤。“是发下去后老百姓自己卖的。”山西省政府明确规定各级政府机关不得倒卖“爱心煤”，不得以货币形式补贴。
　　“煤矿向县里无偿供应，县里再分给我们，一级级下来，上面提供什么煤我们就只能发什么煤。”董印荣表示作为基层政府，明明知道发给老百姓的煤质量不好，老百姓也不要，但还是必须无奈地“例行公事”。
　　那么，风陵渡镇发的“石头煤”源于何处？荣泽公司总经理石泽平告诉本报记者，芮城县全部10万吨“爱心煤”都是由潞安集团伊田煤业公司（以下简称伊田煤业）提供的。
　　本应关闭的矿井
　　据蒲县政府网站介绍，“伊田煤业有限公司由原蒲县伊田煤矿、下口煤矿、刘家山煤矿、山中煤矿、红道乡煤矿5个煤矿整合组成，其中，伊田为基建矿，刘家山和山中为过渡期生产矿井，下口和红道属‘十关闭’矿井。整合后，井田面积为10.461平方公里，保有储量7399万吨，批准开采2#、9#、10#、11#煤层，规划设计生产能力120万吨/年。”
　　2011年12月5日，本报记者来到位于临汾市蒲县黑龙关镇的伊田煤业。在其主井，即山中矿井，记者看到上万吨的煤堆放在井口，8名工人正在将煤炭里的石头挑出，然后由三辆大铲车将石头运放到路边。路边的大小石头堆成了几座小山。
　　“煤质平常吧，我们这是小煤窑。”2011年12月6日，本报记者以买煤为由和伊田煤业销售部副主任取得面谈，这位副主任如是说。
　　当本报记者询问为何“煤质差、石头多”时，在一旁的工作人员解释，因为伊田煤业刚整合重组完毕，“处于基建期，这个过程中出来一些工程煤，煤里没石头是不现实的。”“矿上三个月没发工资了，以前停产过，今年下半年才开始重新生产。”据附近村民介绍，伊田煤业整合的数个小煤矿之前由私人开采长达十多年，煤炭资源几尽枯竭。
　　就是这样一个由私人开采了10多年的小煤窑，山中矿井在山西省煤炭资源整合煤矿兼并重组中摇身一变，成为了省属国企潞安集团下属的伊田煤业的一个矿井。
　　2010年7月14日，山西省煤炭工业局批准山中矿井列入2010年底前整合关闭的生产矿井，煤炭生产能力为30万吨/年，采煤工艺由炮采变为综采放顶煤，煤炭生产许可证有效期截止到2010年12月31日。
　　2011年5月20日，山西省煤炭工业局将其煤炭生产许可证延期至2011年9月1日。《山西省人民政府办公厅关于切实做好过渡期生产矿井有关工作的通知》也明确规定“过渡期生产矿井的过渡期截止日期为2011年9月1日”。
　　就是这样一个本应关闭了的“过渡期生产矿井”，在2011年11月底供应着运城市芮城县的10万吨“爱心煤”；同时，它还负责供应自己矿区所在地蒲县黑龙关镇的1444吨“爱心煤”。
　　数位曾在重组前的山中矿井工作过的挖煤工人私底下告诉本报记者：“石头不是故意掺杂进去的，是煤质本来就不好，后来改为综合开采，大面积地一排排地把煤割下来，大石头小石头也就全出来了。”
　　蒲县发展改革和经济信息化局副局长殷建荣也否认人为掺杂石头，他说：“今年省政府启动这个项目，咱们全县真正进入生产状况的煤矿少，大部分在基建期，基建期就是在掘井，所以最近煤矿的煤不具备供应条件。当然，严格来说，给老百姓的应该是洗选后的精煤，但暂时不现实，要投入大量的财力、物力去洗选。”
“人家不可能把好煤给你老百姓”
　　山西省《关于供应低收入农户冬季取暖用煤的管理办法》规定，供给低收入农户的煤炭要保质、保量，不缺斤短两、不掺杂使假。
　　那么为什么全省依旧普遍出现各种掺杂使假的问题？为什么像伊田煤业那样热量不足5000大卡的“工程煤”，还能顺利供应给农户？关键就在于供应方式为省内国有煤炭生产企业无偿供应。“煤是不要钱的，煤矿免费给。人家（煤矿）一吨煤就要卖多少钱啊，人家不可能把好煤给你老百姓，所以这个活动搞得变了质了，是煤矿送的烂煤。煤矿只是为了完成上面交给的任务。”山西省煤炭运销总公司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层人士分析。
　　山西省政府要求“爱心煤”的发热量不低于5000大卡。按照市场行情，伊田煤业5000大卡以上的好煤价格至少为800元/吨；而去除石头后才达到4600大卡的“工程煤”报价为490元/吨。如此推算，供应芮城县的10万吨“工程煤”，伊田煤业至少可以少花3100万元。
　　在蒲县发展改革和经济信息化局副局长殷建荣看来，“一户给一吨优质资源煤”纯粹是从文字意义上来说，不具备可行性。“除非是给洗出来的精煤，把矸石、石头全部清除掉，那煤矿要掏多少钱啊？”
　　另外，一位接近潞安集团上层的人士向本报记者透露，因为近年来全国煤炭供应都十分紧张，煤矿还未生产出来的煤都被预订了，现在突然让煤矿供应“爱心煤”，很多预订客户不让，甚至阻拦“爱心煤”运输。
　　此次供应“爱心煤”以县（市、区）为单位进行，各市、县人民政府在本行政区域内统筹协调解决。其中运城市作为山西省唯一不产煤的市，由省政府从省属五大煤炭集团公司（大同煤矿集团公司、山西焦煤集团公司、山西阳泉煤业有限责任公司、潞安矿业有限责任公司、山西晋城无烟煤矿业集团有限责任公司）调剂解决。《省属五大煤炭集团供应运城市低收入农户冬季取暖用煤框架方案》规定，运城市低收入农户总数为1187927户，“爱心煤”需求总量为120万吨；其中芮城县需“爱心煤”10.67万吨，10万吨由潞安集团伊田煤业公司供应。“人家指定在哪个矿拉就在哪个矿拉，至于矿上给什么煤那是矿上的事。”山西省煤炭运销总公司运城分公司总经理刘海勤表示。
　　芮城县财政局预算股股长告诉本报记者，全县10万吨“爱心煤”的运费由县财政支付，截至12月5日已经预付了1000万资金给芮城县煤炭运销分公司。数位“爱心煤”运输司机透露，从伊田煤业到芮城县的运价为125元/吨。
　　“花财政的钱运来一堆烂煤，政府也没办法。要我个人来说，换成钱好了，现在又不是计划经济，要有煤票肉票、粮票才能买到，现在什么东西都能买到了。”芮城县风陵渡镇副镇长董印荣说。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杨杰、苏浩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