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义在变,思维模式没变
本报评论员:韩福东
韩福东 胡适去世50周年到了,各媒体纷纷发文纪念。胡适诚然是20世纪的思想大家,其一生也受过太多的误解与批判,但过度将其神化,同样不符求真精神。 兹举一例。 台湾学者龚鹏程在《世俗化的儒家:王充》一文中提到,台湾商务印书馆曾影印了胡适校阅的黄晖《论衡校释》,胡先生在许多地方都有圈识,姑以《讲瑞》篇为例,他在“永平以来,讫于章和,甘露常降,故知众瑞皆是,而凤凰麒麟皆真也。”等处皆划了线,“可见他已注意到这篇是以疑问开端,而最后确信瑞应为真的文章。但他谈王充,仍要硬着口讲:‘《讲瑞》《指瑞》《是应》是批评当时的祥瑞论点。’”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发现。龚鹏程说,以胡先生之令望,我不敢怀疑他做学问的诚信态度,但我可以确信他是被自己既有的一些成见给蒙蔽了。他是个反迷信、批判儒家宗教化、具有科学精神、主张无鬼论的人,因此读《论衡》也就不知不觉朝这些地方去找材料,以致把《论衡》弄成了一部宣扬胡先生自己思想的书。 龚鹏程厚道,下笔犹有保留。在我看来,这大抵可以算作胡适之先生做学问不诚信的一个例证了。这种观念先行的研究学问套路,恐怕不只是胡先生才有。当时与他打笔仗的左翼阵营,对历史的诠释更加先入为主,为靠拢向所信奉的理念,不惜断章取义,歪曲事实。左右翼犯的是同样毛病,其根源,在我看来乃因他们确信掌握了历史发展的终极目标,他们对这一目标的殷切追求胜过了对真实的珍爱。 事实有时是多维度的,看你从哪个角度切入去理解。譬如对儒家社会影响的解释,因可供攫取的信息如汪洋大海,故正说反说都未尝不头头是道。基督教又何尝不是如此,胡适当年亦反对基督教的急先锋,但你没发现,目下宣扬基督教宪政的那一拨人,引用的是完全不同的事实吗?或对同一事实,也赋予了别开生面的新意义。 再举例言之,那些热衷新权威主义的人,恐怕更愿强调的是其他民主转型社会的种种所谓乱象,而吸引更多民主主义者的,是民主化后所谓的权利伸张与权力受制。这是中国知识界立场决定脑袋的残酷现实,大家各说各话,相互激荡的一个后果是,很多人都不承认对立方所描述的另一半真实。 记得有一次,我读书读到杜月笙狂批苏联集体主义,不觉慨叹,这个没文化的上海滩流氓,对苏联彼时的灾难洞若观火,何以我们那些成批量奔赴延安的知识分子,却没有丝毫省察?我曾经问过新华社老记者戴煌:当时国民党的负面宣传应亦不少,因何如聋如盲?他回答得很简略:国民党的宣传谁信啊! 诚然,这是真相的一部分,但我相信答案没有这么简单。弗里曼等人所著、获得列文森奖的《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讲述了河北饶阳县武公村集体化的故事,其中提到,当年的中共“地下县长”贺峰曾表示:听说苏联的集体化进行得并不顺利,还造成了饥荒,希望中国能找到一种更好的办法。但这个村庄的集体化,却还是在一种有意无意的对事实的遮蔽与歪曲中,被异化但又勇往直前——在当时,这种遮蔽与歪曲却似乎有着十足的正当性。 所以,并非全然不信,而是即便相信那些负面事实存在,为了理想的天堂,很多人也愿意委屈一下事实,令其成为理念的婢女。也正因此,为了维护一种利益与意象,1976年的“四五运动”可以被打成“反革命事件”;或为了强调对政府的监督与批判,当下个别群体事件中涉嫌打砸烧的人在某些意见领袖笔下就成了“协助事态平息者”。而在最近发生的“方韩大战”中,我们也看到太多立场大于是非的表白。 主义在变,但有时其背后的思维模式没有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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