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良兵 王梦芹
5月9日,暮春的北京有些炎热。35岁的河南人王羽带着媳妇和孩子坐在82路公交车上。这是他们第一次来北京旅游,原本是随团而来,但为了将古都看得更真切,他们选择了脱团自由行。
82路公交车北起国家体育场(鸟巢),南至前门,线路正好贯穿北京的中轴线。这是王羽特意选择的线路。这一路他们走走停停,可将中轴线上的鸟巢、钟鼓楼及周边的胡同、后海、前门大街等一并参观。“就是想带孩子感受一下北京的古都气息。”
不过,王羽并不知道,北京这座外人眼中世界著名的历史文化古城,正在努力将自己打扮得更像一座“古城”。
几个月前,北京宣布,今年将拨款10亿元,专项用于古建筑维护,重点是中轴线的古建筑腾退和修复等百项工程,其中包括对6处建国后拆除的城楼建筑进行恢复重建。官方称这是“建国以来北京最大规模的名城标志性历史建筑恢复工程”。
一年后,北京中轴线将正式冲击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这座城市也将迎来建都860周年。
这是北京市第三次大规模复古行动。
重现古中轴路
北京城神圣的中轴线呈南北走向,长7.8公里,在封建时代,它被风水大师认为可以确保能量的顺畅流动,因而能保佑王朝的兴盛。中轴线上骑跨着九座城门式建筑,中轴线及周边区域曾经排列着40余座古建筑,由于各种原因,部分建筑被先后拆除。
王羽一家在鼓楼站下车,公交车站旁边就是著名的烟袋斜街。尽管天气日渐炎热,但街道上胡同里,游人如织。三轮车驮着寻访老北京的游客在灰砖灰瓦的胡同里穿梭,不远处古老的红色鼓楼和钟楼安静地矗立着,楼下便是梧桐树掩映的林荫道。
时间似乎在这里放缓了脚步。但登上鼓楼远眺的王羽却显得有些惊讶和失望。往北望去,旧鼓楼大街旁的一大片胡同已成为废墟,这是地铁8号线的施工场地。而在鼓楼的东南角,一个被称为“时间博物馆”的项目也正在如火如荼地建设着。
民间曾将古中轴线上的永定门称为“龙头”,鼓楼和钟楼称为“龙尾”,故宫是“前朝”,钟鼓楼地区是“后市”。文物保护者称钟鼓楼街区是硕果仅存的北京老城平民文化传统的代表。2010年,钟鼓楼地区更是入选美国《时代》周刊“消失前最值得一看的地方”。
鼓楼下的姚记炒肝因美国副总统拜登的访问而声名大噪,这是王羽计划中必去的地方。王羽担心再不去,以后可能就没有机会了。因为到姚记炒肝吃“最后一碗炒肝”已经成为网上的话题,这里要拆迁的传言早就不胫而走。
事实上,这样的拆迁传言在钟鼓楼地区已经传了几十年,每隔几年这种消息都会被炒热一段时间。直到2009年下半年,传言逐渐变成现实。地铁8号线的开建,让旧鼓楼大街周边的一些临街商铺和居民已经先一步迁走。
2011年12月,钟鼓楼广场恢复整治项目开始启动。政府拆迁公告列出的征收房屋的门牌号紧邻钟鼓楼广场的一圈。这让著名的胡同保护者华新民痛心不已。她担心,这些胡同都将会被拆掉。此前的1999年,为兴建停车场,发展钟鼓楼旅游,这里已被整治过。
这只是北京中轴路恢复工程的热身而已。作为中轴路申遗的一部分,恢复重建部分城楼是今年的一项重要工作。这6处标志性景观分别为:北京外城西南角楼、永定门箭楼及瓮城、北京外城东南角楼、天桥地表标志、内城西南角楼、地安门雁翅楼。
另外,中轴线申遗的四大工作任务也已经确定,分别是古建筑维修、缺失建筑复建、整体环境整治和相关法规制定。令北京市政协委员、北京市文物局局长孔繁峙高兴的是,他手上的预算已从往年的每年1.5亿元大幅调整至每年10亿元。
但提高的预算并未让他的工作变得容易起来。北京市政协的调研报告指出,中轴线上有一些古建筑被长期占用,严重影响了中轴线承载历史文化的完整性,如天坛外坛内、先农坛、故宫西华门内侧等被多家机构占用。有数据称,光腾退资金就需100亿元。
拆与不拆都是错
与华新民等人的反对拆迁不同,居住在钟鼓楼地区的老居民们却陷入了现实的纠结中。张旺胡同一位在此生活了60多年的大妈说,街坊的感情让她舍不得这片地方,但拥挤的环境却又让她盼着尽早改善。南锣鼓巷拆迁一夜造就千万富翁的故事在这里不断传诵。
据统计,钟鼓楼地区平房区老百姓居住环境普遍比较拥挤,户均面积在20平米以下。东城区的一位官员也称,要与清代的版图相比,钟鼓楼地区当时空间是占地14000平米,被私搭乱建挤到现在已经剩下不到4000平米。
这是2010年初东城区提出“钟鼓楼·北京时间文化城”规划的合理性来源。这个原本占地12.5公顷,耗资50亿元人民币的项目一提出便遭遇了各方反对。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发起人、中国人民大学法学院文化遗产法研究所客座研究员何戍中便是反对者之一。
何戍中多年来一直致力于北京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时间文化城项目的公布,让何戍中为之一惊。在一家设计公司的网站上找到效果图时,他的担心再度加剧,“很糟糕!”他称,按照这样的设计,保护区内的几个胡同可能会消失。
华新民也质疑这样的恢复工程。她认为,钟鼓楼广场目前的格局跟清代并无二致,如果人为拓宽,她认为不是恢复,而是破坏。何戍中则称,钟鼓楼的“晨钟暮鼓”,已是对时间文化的最好说明,再修个文化广场是画蛇添足。
下转14版
上接09版
2010年底,反对声再加上北京东城区和崇文区的合并,北京时间文化城项目搁浅,被“时间博物馆”取代,占地缩小为0.6公顷。不过,由波士顿设计集团设计的时间博物馆与钟鼓楼地区的建筑不协调,再次引发文物保护者对钟鼓楼地区整治工作的口诛笔伐。
同样的,复建地安门的计划也因为反对而被取消。专家的讨论结果显示,如果是原址复建地安门,有可能采取路口环岛的方式,将对于现有交通造成不小影响。如果是南移复建,则失去地安门作为北京中轴线坐标之一的历史、地理意义。
不过,这些反对并不影响北京复建城楼计划的提出。2012年将是近年来北京市对文物、古建筑保护力度最大的一年。中轴线的申遗准备工作是今年的重点。2011年3月开始,北京市政协曾组织委员及有关专家学者对中轴线进行过17次调研考察。
这份调研报告是支撑中轴路复建的重要论据。调研报告指出,中轴线保护缺乏统一规划,缺失、被占用等情况突出。一些古建筑先前的被拆除,影响了中轴线建筑结构的历史完整性,失去了古都北京的一些重要标志,造成中轴线建筑文化的缺失。
除了单个古建筑的修缮、重建,中轴线的整体开发包括“沿街立面”。孔繁峙解释说,“沿街立面”是指修整包括中轴线两侧在内的、整个旧城沿街的传统建筑的门面,恢复其旧有风貌。他透露,北京计划投入几千万元对旧城沿街传统建筑实行维修。
支持复建者称:“我们没能保护好一个旧北京,但希望能建设好一个新北京。”
北京的三次复古潮
这并非北京市第一次的大规模复古行动。
古都是北京的重要标志,但经过建国初的大拆之后,北京的古都气息式弱。20世纪80年代末,为迎接亚运会的召开,北京市打通了北中轴线,这是元大都兴建以来700多年间,中轴线第一次向北延伸至立水桥,其长度由过去的7.8公里增加到13公里。
同时,北京市也对位于中轴线上的一些文物也进行了修建,位于地安门大街上古老的万宁桥得以重修,再现了古桥的风貌。万宁桥畔的火神庙也被重修。过去的十几年里,北城的快速发展部分恢复了北京城原有布局的面貌。
第二次的复古从2003年开始。根据北京市制定的“人文奥运”文物保护规划,从2003年到2008年,北京市政府投入6亿元,区县及社会配套资金7亿元,整个规划将从2003年一直持续到奥运会开幕的2008年。
北京希望,在2008年之前将北京的“古妆”重新梳理一遍,以留住老北京的味儿。这一次,以永定门重建为标志,北京城市中轴线将由13公里延伸至26公里。孔繁峙称,永定门重建是人文奥运的第一工程,也是北京城市中轴线景观整治工程最重要的一点。
不过,可惜的是,一边在复古,一边是北京古建筑在消失。
对于建国后北京拆除古城墙和古建筑,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教授曾绝望地对北京市领导说:“在这些问题上,我是先进的,你是落后的。五十年后,历史将证明你是错误的,我是对的。”历史验证了这样的预言。但历史却又充满了讽刺意味。
2012年初,梁思成在北京胡同里的故居被拆。最代表北京市井生活的胡同越来越少。有关研究显示,1949年北京旧城胡同有3250条,1990年有2257条,2003年只剩下1571条,目前划定的33片平房保护区内仅有600多条胡同。胡同的不断消失尤其是梁思成故居的拆除,也让重建城楼的决定充满了争议。
对于城楼的重建,著名文物专家谢辰生表示,按照文物法的要求,不可移动文物已经全部毁坏的,应当实施遗址保护,不得在原址重建。“重建城楼并不是特别有价值,阻止新的毁坏比起重建项目来得更为重要。”北京文化遗产保护中心的发起人何戍中说。
谢辰生举例说,近两年鼓楼地区因为地铁建设,已经有大片胡同和民居被拆除,不仅破坏了中轴线地区的古城街巷肌理和空间尺度,而且驱散了原住民,在他看来,“失去了原住民,就失去了城市的灵魂。”
事实上,此番的重建也是困难重重。城门原址如今大都是交通要道,复建不现实。比如,重建的六大地标性建筑并非过去的老城门,而是瓮城、角楼、雁翅楼等城门、城墙的配套设施。孔繁峙解释说,这主要是受交通和市政设施等条件限制。
经济与文化的博弈
这一次,北京的复古除了是为2013年的中轴线申遗,还有北京建都860周年的庆典,更主要的是为了打造北京产业转型后的重要替代产业——文化创意产业。
2011年《中共北京市委关于发挥文化中心作用加快建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之都的意见》通过。《意见》称,北京将在2020年建成著名文化中心城市——文源深、文脉广、文气足、文运盛。
《意见》提到了九大工程,其中包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和利用工程。作为北京打造文化创意产业的重要一环。而在北京的“十二五”规划中,北京每年将投入100亿元,重点支持文化产业发展。文化创意产业增加值占全市地区生产总值的比重力争达到18%。按照北京地区2011年的GDP总量来算,文化创意的“蛋糕”将达到2880亿元。
不过,中国文化遗产研究院特邀研究员齐欣更愿意将北京此次复古行动背后的动因,归结于“全社会对文化遗产认知程度和尊敬度的提高”。在他看来,从文化遗产保护的自身来看,有一个突出的特点,这个特点对北京市做决定有影响。
这个特点是文化遗产的保护已由原来一个点的保护到一个面的保护来拓展,“比如中轴线申遗,涉及的不是一个点,如故宫或天坛,这些已经列入文化遗产了,现在中轴路的申遗是从整体风貌上来保护。风貌保护正在成为一个热词。”齐欣说。
2010年10月21日,北京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委员会成立,提出要“充分认识北京历史文化遗产的价值,充分发挥北京历史文化遗产在弘扬中华文化中的独特作用。增强保护北京历史文化名城的紧迫感、责任感。切实履行好保护历史文化名城的职责”。
一个月后,中共北京市委十届八次全会提出,今后五年首都经济社会发展的主要目标之一是“文化大发展大繁荣”:首都历史文化遗产得到有效保护、挖掘、传承和利用,城市文化软实力显著提升,全国文化中心功能显著增强。
数据也显示,过去的“十一五”期间,北京市区两级政府对历史文化名城保护工作投入资金约180亿元,其中市政府固定资产投资约70亿元,市级财政投入约50亿元,区级政府投入约60亿元。
齐欣也担心,复建没有错,但必须用真实和完整来判断复建的功与过,“没准是好心办坏事,热心大,但根上儿就错了,做了一个假的当代的东西。”齐欣希望,北京市在做恢复工程的同时或之前,把对这件事的认知和法律体系建立了起来。文化遗产的保护体系建立起来了。“否则,任何人都应该怀疑或误解背后只是简单的热情和经济利益。”
人们常说,文化遗产是无价之宝。但齐欣认为,我们恰恰缺乏对文化遗产价值的判断和计算方法。“没有价值判断的标准,全变成了以GDP产值为判断标准,这就是弯路,不可能不出现大拆大建,不可能出现古城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