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在一个加拿大华人网上社区看到有热心人发了一篇帖子,详细记录了加拿大最大的通讯公司Rogers 要在我所居住的西温哥华市(West Vancouver,简称西温,是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大温哥华地区的一个地方自治体,与温哥华市隔湾相望,人口在2011年时约为4.3万人)建三个手机信号发射塔,政府为此举行市民听证会的情况。
参加听证会的有市长、市议员、省和联邦议员、市政规划人员、Rogers公司代表以及项目附近社区的市民。首先是市政规划人员介绍项目情况、Rogers代表就发射塔设计对环境因素的考虑进行充分演示,然后是市民代表发言,每人三分钟。
发言者有住在当地的医生、工程师、癌症研究员以及新搬来的居民等。他们凭借专业背景,引经据典、数据翔实,言之有物,或质疑发射塔对居民健康潜在的影响、政府不应拿市民当试验品,或抨击Rogers可能为了服务隔岸客户而牺牲西温市民的利益;还有人打出“情感牌”,怀念因癌症去世的老人、担忧家园的未来——建发射塔会影响当地的景观和房价,最终迫使人们离开这个城市。凡此种种,观点犀利,态度却礼貌文雅。
当然,声音也不是一边倒。一个医生发言说家里手机信号差耽误接电话治病救人,所以支持修建发射塔;还有起哄的,一个不住本地的CEO就利用发言为自己的公司做广告。最终,市长宣布将再开一次听证会,以充分了解市民意愿。而市议会将就是否建发射塔进行透明投票,谁赞成谁反对,大家都能看到。
这件事很有意思,在中国,公共规划、商业利益与民众意愿发生冲突的事情每天都不计其数,发射塔这么小的事,简直不值一提。
但是,从西温这个例子可以看出,民众的想法需要得到自由表达,而且越自由他就会越温和、越理性;你越打压,他就变得越暴力、越非理性。反对Rogers建发射塔的市民发言中,也有“情绪性表达”,并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客观、理性。甚至有一种可能,就是大多数民众的判断是错的,所谓“辐射”、“致癌”,都是出于恐惧的臆测。
然而,跟知识或判断正确与否无关的,是政府在整个事情上要听谁的问题。市民错了,政府也首先要听他的,因为城市是属于这里的人的,政府只是“物业公司”。西温的市民不满政府的规划,就可以自己花钱做个牌子,插在马路上来表示愤怒。我觉得这是一个正常社会的运转规则,最终的结果并不见得一定是最好的。但因为有规则的存在,大家都能够平和地接受。
可能有人会从效率的角度考虑,说建个发射塔都要博弈上两三年,甚至拖到不了了之,是不是很低效?我过去也这么想。但当我住到西温哥华市后,受到一个非常大的触动就是,人们是打心眼儿里热爱这个城市,这里有雪山、有大海,四万人生活在一个优美的地方,唯一的工业就是自己的垃圾处理场——它的规划,在西温哥华建市100年来都没有改变过。所有新开工的建筑也都很平缓,是很有序的开发。
任何社会,不同的利益群体对事物的判断和利益取向都不可能绝对一致。这没有谁对谁错,关键是要有一个正常的社会机制,让不同群体能温和地去诉求、博弈、平衡、妥协。
假设同样的事情在中国,大家肯定会说根本做不到。民众会说政府垄断了一切权力,不许民众参与;政府会说我们的民众素质太低,还做不到平和地表达、理性地思考,要由我来替他做决定。
如果让民众参与、表达,事情就可以平和地进行,不需要害怕民众。而且,让社会自我成长起来,对政府其实是有巨大好处的,可以带来内生性的社会稳定。
而我们的惯常做法是什么?塔先建着,民众如果抗议,就找个专家出来“辟谣”说很安全。但人们的恐惧并没有就此打消,又不敢直接表达。最终的结果就是对抗情绪越来越严重,“运营商不知道给了政府多少钱”这样的谣言开始漫天飞舞。
在西温这个案例中,如果我是Rogers公司,即使项目最终不被通过,我也会非常坦然地接受。只有法律公平地对待所有人,成为所有人的守护者,我才不会有这样的担心。而当你生活在那个环境时,你会藐视政府,却无比尊重法律,你会信赖法律的公正,会保护你的安全、家人的安全、公司的安全。
我有一位性格风风火火的朋友,在国内已经有了一个很大的餐饮集团,他想在温哥华也开个馆子,结果两年了光申请手续还没办完。他抱怨这里的效率低,规矩多。但当我问他,你说这里好,还是国内好?他说还是这里好,因为不用担心饭店开起来后,一会儿城管来了,一会儿消防来了,一会儿卫生局又来了,一天到晚麻烦不断,好像做什么事不托托人、拉拉关系,都很难。这里虽然拖沓、慢,但一切机制都是透明的,一个完全不会说英语的中国人也可以坦然地在这里开餐馆。
当然,外国公司也行贿,但这恰恰说明人性是有软弱的,说明仅有道德是不可靠的。我们说政府不给我们说话的空间,政府把责任归咎于民众素质太低。但我想说的是,其实河对岸的灯火辉煌并非遥不可及。当你遇到不公时,你可以尝试着用一种温和、理性的方式去表达。成不成功,那是另外一回事。但不表达,你所理想的对岸生活就永远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