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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茫的书房

  连清川
  2013年,我陷落在一场几乎完全失败的媒体冲锋之中,除了教训之外,几乎一无所得。整个世界经济体态的地壳运动,改变的是整体的地貌。媒体行业,作为其中一个行业在这场地球总体运动中遭逢雪崩,而我作为这片地域中一只狂奔的松鼠,被它淹没,不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吗?
  所以一年的指针滑向深秋而我终于被海浪抛回到书桌前面的时候,抬头望望顶到了天花板的满满的书架,心里是一阵恐慌。正襟危坐时,我知道无法交代我今年的阅读课。然而更深的迷茫在这场正襟危坐的救赎中奔袭而来。我要读什么?我们多数人都是凡夫俗子,在禾稼之劳与修养之思中彷徨不定。禾稼之劳,要求我们必须了解和掌握这个时代的潮流;而修养之思,却要我们抛却这个世界的纷繁复杂,审视与磨练自我的良知与灵魂。
  我的书房迷茫了。王家卫在《重庆森林》里有一个意象,台词里说:原来,房子是会哭的。原来,书房是会迷茫的。有些书房是激进的,它赤裸裸地和这个世界一起冲锋;有些书房是冷静的,它退却在这个世界之后,一棵秋天的树,只对灵魂负责。我只能随波逐流。时间既严苛也宽厚,它不承诺伟大,但也不鄙夷渺小。于是就有了两本几乎冲撞的书。
  《众包》叙述的是一个阶层的崛起:业余爱好者群体的出现。这不是一群新鲜的人物,在西方,业余爱好者群体具有悠久的传统。然而,互联网的出现使这些业余爱好者寻找到了用武的空间。他们设计T恤、编写代码、上传照片、从事研究,享受着为专业人士所不值一哂的快乐。而后,这群业余爱好者悄无声息地发动了一场又一场的革命,逐渐地侵蚀和占领了专业人士的空间和职业。
  众包涵义的核心就在于,一群联合起来了的业余爱好者,爆发出改变这个世界的生产方式面貌的力量,并且几乎重塑了各个行业固有的生产和传播方式。以往的专业分工生产的主力模式虽然尚未被取代,但是一个个看似群氓的群体,利用他们的时间、知识和经验的叠加,改变了原本专业生产所无法达致的市场和规模。
  众包不仅仅是一种新的生产方式,一种为企业领袖和青年才俊获得亿万身家的生意——虽然的确许多新富豪都在这其中产生,它的意义更在于:信息与生产的民主化。
  过去,无论是物质的生产,还是信息的生产,消费者只是被动的角色。他们的确有着“用脚投票”的选择,但是他们依然是弱者。高傲的设计者和生产者以自我的智慧,同时也是偏见,发布各种新产品或者革新,而后等待追随者欢呼或者唾弃。然而,众包的出现改变了这样的格局,消费者成为了生产者,或者成为了生产流程的一个部分。他们或者直接参与产品、服务的设计与生产,并为之投票、评论和购买。
  这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变化,我愿意称之为民主化:生产的民主化和信息的民主化。当整个消费者或用户群体介入了商品、服务与信息的生产和流通过程,透明化就成为一种必然性的生产要素。公众不再愿意盲目地承担企业和商业的傲慢,而是着手破除商业的垄断。他们的钱就是他们的选票,罔顾用户的企业结局就是在市场中被清除出去。
  这是破除商业和一切暴政的开始。商业能够得以暴利的原因,恰恰在于生产者与消费者之间的信息不对称。他们声称拥有行业的专业知识和专业的生产能力,从而蒙蔽用户,并在其中以各种名目增加价格,获取暴利。
  众包所改变的不仅仅是生产的方式,它改变的是权力的分配方式。
  但天才并没有过时。乔布斯式的天才生产与《纽约客》式的精英生产,仍然是世界商业的重要构建。然而在人类社会的天然结构中,民主化给予社会的是多数人的统治,而少数精英的智慧与天才仍然是引领商业与知识的前驱。200多年前,托马斯·杰弗逊就已经预言了公众时代的来临,而乔治·华盛顿坚持认为,贵族(精英)式的领袖群体必须存在。可这并不矛盾,至少在商业和信息民主化全面铺展之前,至少在多数人的暴政还没有出现端倪之前,民主化与精英可以并行不悖。
  杰夫·豪写的是一本商业书,不是一本政治书。但是众包的意义,肯定会跨越过商业的门槛进入政治的领域。
  你看,这就是一种神经质迷茫的典型症状,在一本禾稼之术的书中,我却读出了政治的味道。可能这也是杰夫·豪在他的书写里暗中埋下的地雷。其实这个世界的所有一切,都与政治相关。
  至少这是阿纳斯塔普罗的观点。这位芝加哥大学教授的生平,只留下了极少的资料可供研究。人们知道他是美国新保守主义哲学家列奥·施特劳斯的高足之一,他的《美国1787年宪法讲疏》是这个领域中的经典教科书之一。
  在前言中,阿纳斯塔普罗引用了曾任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本杰明·柯蒂斯的一段话:“法庭不能给予政治考虑而做出司法判决……政治理由因人而异……根据法律解释的固定规则,当抛弃宪法的严格解释而允许每个人持有自己的理论观点时,我们就不再拥有一部宪法。我们将陷入某些个人的统治之下,在这种统治中,他们有权根据自己眼下认为正确的观点来宣布宪法的含义。”
  人们曾经寻找各种观点来论证为什么美国宪法历经了200多年,期间整体社会的状况与面貌都已经重塑,而美国宪法却不曾改动,即便有所变更,也以修正案的方式给予修补?
  与其说阿纳斯塔普罗是在讲解美国宪法——他也的确逐章逐节地讲述美国宪法各章节甚至是具体字词的涵义,不如说他是在讲解美国宪法得以形成的历史和文化。因为只有破解这些历史和文化密码,才能够了解美国宪法不随着时间的推移而任意修改的真正原因。
  现在的人们惯于关心结果胜于关心推导出结果的逻辑与程序。18世纪美国的立法者得以建立一部长期适用的宪法,在许多情形下应归功于在此前早就已经存在了的殖民地各州宪法。即便不能讲诸州宪法是联邦宪法的蓝本,但是各州长期以来的宪法实践、因此形成的守宪惯例以及长期浸淫其中的立法人才,都为联邦宪法的建立准备了基础。
  但这还不是一切的根本,“在每个民族的品行中,都有一整套关于世界像什么以及应如何处理事情的看法。这样的看法就构成了一部特定的指引一国的宪法。”
  如此看来,原来宪法的制定与执行,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绝世之学,而只不过是人们日常的文化、道德、伦理与价值观的总和而已。阿纳普斯塔罗更加精确地指出,英美宪法得以建立的一个重要文化指标,就是莎士比亚的熏陶。“莎士比亚在各种戏剧中传授的教诲,是政治的重要性。我们被告知,当一个国家的政治生活患病时,私人生活和共同体的公共生活都会受到毒害。”
  当一项事物成为一门学问的时候,专家与学者便惯于复杂化与学术化其本来的面貌。至少在我看来,阿纳斯塔普罗指出了两个美国1787年宪法两个最根本的意蕴:其一是宪法的根本来源乃是一个民族的价值观与世界观的综合体。
  其二是美国宪法的来源亦非立法诸贤的天才式构想。天才说的恐怖之处,恰恰在于以为凭空或者短期的习得,就可以制造出一部伟大的宪法从而千秋万代。因此,所谓的宪法即日常的意思,其实还在于,今日如何生活,未来的宪法形态也会因此推导。
  阿纳斯塔普罗所解读的美国宪法,也同样形塑着今日的美国生活。他的同窗阿兰·布鲁姆曾痛心疾首地写过一本名为《美国精神的封闭》,痛斥美国的教育忽视古典人文教育而过度专注于技术教育,从而正在摧毁美国内在的文化传承和自由精神。
  这对于美国未必不是醒世恒言。全球化的知识经济与网络时代的新贵,所接受的全部都是技术型的教育,而所谓的社会成功者,无一以他们的精神世界多么丰富作为衡量的标志。至少我从来没有从马克·扎克伯格或者拉里·佩奇的嘴里听到过莎士比亚的只字片语。
  不过这可能还是我自己的精神错乱,或者说我迷茫的书房所施加给我的魔咒。从某种程度上说,商业中人必须精于计算和权衡,市场的瞬息万变何曾关涉《诗经》或《红楼梦》的半点风雅?而惟有那些神神道道的学者和知识分子才会关心灵魂的重量。
  可是有时候我又想,比如陶朱公和商鞅这两个成功的商人,也应该是读《尚书》和《易经》的吧?又或者纽约市长博隆伯格也应该要读读类似《失控》这样的书?
  好像我又有些魇住了。这恐怕就是这个时代的现实。我们已经太习惯于把世界和社会一分为二,战斗是生活的一种状态,丛林法则是一切的根本,分割就是必然的现实。
  只是当所有的一切都如此泾渭分明而商业社会已经是凯歌高奏的时候,这精神和灵魂的陷落,伊于胡底?
(作者系资深媒体人、专栏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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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版:观察家·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