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搜索:
“清谈”兴邦
——世说新语时代的名士范儿
  李冬君
  清谈可以兴邦,清谈表达了一个时代的思想力,比如《世说新语》时代。
  那个时代,有思想力的人是万物的尺度,美属于个体,而非王朝。那时的王朝,阴谋横流,太丑陋了,但美的理念却在清谈中觉醒了,清谈成了名士范儿。
  清谈,风发了美,美在《世说新语》飞,从玄学美到诗性美,从田园美到山水美,从个性美到格律美,从兵法美到书法美,从人格美到人体美……
宁作我
  美的理念从内心醒来,照亮了那个时代士人的姿,士人的态。
  在王朝作揖,怎如到山水中去放歌?不是游山,亦非玩水,而是以山水为导游,走向自然美;无需咬文,何必嚼字,以山水为师,游心太玄。内心里有阴云,怎能游心太玄?人不清净,何言太清!
  太玄、太清,皆为老庄之道的天地之根。因此啊,天地之美、山川之美还有人格的美是统一的,人与山川相映发,那才美!
  人啊人,你要有怎样的怀抱,才能与这无处不在的美相映发呢?
  王羲之《兰亭序》诗云:“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当“游心太玄”时,那还是把自然作为对象化的认识活动,而“适我无非新”则主体化了,主体性的“我”,与宇宙相映发了。
  王羲之的诗,继续“寓目理自陈”,可他于理上并未深究,只是审美,清谈而已,与先秦诸子争鸣迥异。百家争鸣,其实是争霸,一定要有霸气,而清谈,则如同选美,首先要美。
  争鸣要“定于一”,而清谈媲美,美怎能“定于一”?
  美,源于自我意识,东晋大将桓温问名士殷浩:“卿何如我?”问得很有霸气,这在先秦诸子,定要争鸣一番,可殷浩却莞尔一答:“我与我周旋久,宁作我!”
  桓温一问,欲起争鸣,可殷浩却一个华丽的转身,回到自我,使桓温一问落空,而自我之美凸现,这就是“清谈”了。清谈不以理胜,而以美胜。
  殷浩在当时是清谈名家,有人问他,为什么要升官就会梦见棺材,要发财就会梦见粪便?他回答说,那是因为,当了官,人就会跟尸体一样腐臭,而财物,本来就是粪土。此语一出,不胫而走,很快就流行了。
  后来,殷浩北伐失败,连累了清谈,蒙受误国之冤。其实,桓温攻讦殷浩,却没有怪罪清谈。相反,他对于殷浩的清谈功夫,由衷佩服。殷浩跟王导清谈,桓温去作陪。王导是东晋政权的奠基人,大政治家,王羲之的伯父,满门皆一代名士。两人来回辩难,到了三更。第二天,桓温对人言,听殷、王清谈,真妙不可言。
  爱清谈的民族,必定爱美而又思想活跃,必定自由而又充满活力。争鸣趋于力,开拓出两汉大格局;清谈趋于美,美出个大唐盛世。
  不是所有王朝,都能像汉唐那样成为中国代表。秦和隋很伟大,但时间很短;宋和明很富有,却亡于异族之手。
  世说新语时代,是个文化中国的世界,被士人担待起来。
  五胡乱华,乱了王朝,而中国却依然挺立,结果是,五胡都被汉化了。先是匈奴人改姓为刘,以汉朝正统自居,其后,更有鲜卑人全盘汉化……
  那时,东西方皆困于游牧民族。在西方,只有帝国在抵抗,而文明却没有投入战斗,其基础早已被掏空,疲惫的罗马帝国,终于崩溃了。
  而东方,晋朝亡了,但中国未亡,从文明的根柢里,调动出了民族赖以生存的最伟大的力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而清谈,便是这一力量落在言论上,是言论自由的个体化形式,尽管还不是普遍的法权形式,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得以释放。
  这力量,不但救亡,还推动文明生长,生出伟大的盛唐气象。盛唐气象并非一蹴而就,而是从世说新语时代的走来,那清谈带来的思想力,在淝水之战时就做了预告。
  文明的抗战
  雷海宗指出,四千年中国历史,以淝水之战分界,分为两周。
  第一周为“古典的中国”,经历了五个时代,至此已衰,按照文明古国老例,衰落以后,其历史形态便要终结,而中国却以淝水之战得了新生。
  第二周为“综合的中国”,其血统和文化,都起了很大变化——“胡汉混合、梵华同化”,历史的重心,从黄河流域,转向长江流域了。
  他的历史形态说,着眼于王朝兴衰,有一种世界眼光。
  他说,埃及文化由生到死,不过三千年,先是被希腊征服而希腊化了,后来又被回教徒征服而阿拉伯化。今日世界上,已没有埃及人,埃及文字,或埃及文化;今日所谓埃及的一切,都是阿拉伯的一部分。巴比伦文化寿命与埃及相同,也被希腊征服,后来又被阿拉伯化了。希腊、罗马文化寿命更短,由生到死不过二千年;今日希腊不是古代希腊,今日意大利不是古代罗马。
  而中国,由夏商以至于今日,历四千年而仍然健在,就是由于第二周的新生。此说一出,适逢抗日战争,雷氏遂以之为中国历史死亡第三周开端。
  此番见识,打开了历史学的心胸,但其视野所及,亦有不足。
  例如,他说中国历史第二周的大方向是向南发展,但第二周的唐朝,其历史的贡献主要还是在西域,帝国生命线上的进展以及新王朝的诞生,仍然在“龙门—碣石”一线。中国版图,还是在这一线搞定,文化中国跨越这条农牧分界线,同化游牧民族,形成了农牧混合型文明及其王朝。
  雷氏以“兵的文化”来看历史进程,多少有点战争决定论,以之评价战争,那真是画龙点睛,以之为文明的本质定性,却难免有其局限性。
  在“兵的文化”视野里,“文化中国”被王朝遮蔽了,看不见,故雷氏历史形态说,是针对王朝中国而言,还没有深入到“文化中国”里面。
  而我们的观点,是立于文化中国,用“士的文化”来看。
  这时,我们就发现,淝水之战并非王朝抗战,而是文明抗战,符坚只看出王朝风雨飘摇,却不知我文明依然风流,我文明的战士,并非旧王朝的兵,而是在世说新语时代成长起来的一代新人——美的战士,也是清谈之士。
  这一代新人,正是在落英缤纷的清谈中,理解了文明的本质,确立了人格美的范式——温润如玉,但绝不脆弱,江山辽落,从容而不迫。
  谢安携友泛舟江中,初时,风和日丽,放舟远去,忽遇风暴,骇浪骤起,诸友皆惧,谢安泰然安之,说:如此惶惶,恐怕将无归矣!
  这伟大的定力,便起于文明的根柢,谢安能立于此。因为,谢安是最伟大的清谈之士,他与诸友谈庄子《渔父》篇,玄学和尚支道林,率先开始,作七百语演讲,一展华丽之思,诸友亦一一道来,各尽其妙。随后,谢安问道:各位,还有要说的吗?诸友皆曰:言已尽矣。
  这时,谢安开讲了,滔滔不绝,作万余语,如江山辽落,居然有万里之思,如繁花万朵,开落皆自由,而萧然自得矣。四座闻之,莫不倾心。
  当时清谈成风,连王羲之都怕这样谈下去会误了国事,而谢安却依然坚持,他说,秦任商鞅,二世而亡,难道是因为清谈吗?显然不是。
  破落的王朝,早就亡的只剩下招牌了。士人抗战,要借助这块招牌,这块招牌,要靠士人扶起来。
  然而,士人何求?除了“学而优则仕”,还要有自由!不自由,毋宁死,嵇康死了;不自由,就出走,陶渊明走了。而清谈,便是自由的渊薮。
  谢安很清楚这一点,不管清谈有多少缺陷,他都要捍卫这底线。美的战士,本来就是为了自由而抗战,反过来,还要为了抗战而牺牲自由吗?
  几乎所有王朝,都会以抗战的名义取缔自由,可真正抗战的,并非破落王朝,而是广大士族及其子弟兵,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全民皆兵。淝水之战,胜就胜在破落王朝无法集权,难以统战,只好依靠士族,全民抗战。
  因此,捍卫自由,才能抗战。为自由战,“时来天地皆同力”,连“八公山上”,都“草木皆兵”了,人与山川相映发,以山水游,亦以山水战。
  淝水之战,都说是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之战,从淝水一线来看是如此,就整体而言,胡兵南下,被围在江淮之间,而南朝战力,大都来自民间。
  当符坚哀叹“草木皆兵”时,他就开始嚐到了什么叫全民抗战。正是民间起兵,各自为战,分散了胡兵战线,使之难以在淝水一线集中兵力作战。
  而晋军,集中兵力,只要突破一点,就刺穿了胡兵的战线。
  大敌当前,朝野不安,胡兵号称投鞭断流,可谢安却不动如山,因他胸中自有胜算,而胜算只有一条——王朝清静无为,让民众自发抗战。
  谢安理解了这场战争,才有了这样一条胜算。他要做的,不是指挥战争,而是一谋不发,一计不用,却牢牢地把握胜算,让战争的本质自动显现。
  符坚还以为,这场战争是两个王朝的决战,他不知道自己是在同一个伟大的文明作战,更不知道这文明在乱世里,开始了它的“第二周”发育。
  不要以为野蛮人是天生的战士,凭藉着蛮力就无敌,那些爱美者,在美的高峰体验中,早已觉悟了生死,带着美去死,这样的战士雄强之极。
  视死如归,何惧蛮力!淝水之战,几乎所有进入中原的蛮族都来会战了,这是“五胡乱华”之后的一次大决战,是蛮族之王与美的战士对决。
  此战胜负,不仅关系到东晋王朝的生死,东南半壁的安危,而且关系到中国文明的盛衰。孔子当年赞管仲:没有管仲攘夷,我将披发左衽矣!
  此时谢安,尤胜于管仲当年,可惜后世史官,皆无此文明法眼。此战,谢安神定气闲,那是基于对一个伟大文明的信念,这文明,在长江流域发育了新生代——以谢玄为代表的美的战士,他们是北望中原虎啸江淮的美少年。
  他从文明的高度驾驭这场战争,以审美的境界把握战局,用美的战士迎敌,可古往今来,谁知?苏东坡能“遥想公谨当年”,谁曾遥想当年谢安?
  淝水之战,没有计,只有美,战毕,他只说了一句:小儿已破贼矣!
  呵呵,美者无敌!想想吧,那枕戈待旦的小儿,闻鸡起舞的男孩,横江击楫谁家子?此乃青春中国美少年,为美而战、为美而死的美的战士。
  世说新语,“清谈”以思想力兴邦矣!
  经济观察报近期报纸查看                                 更多
 
  本文所在版面导航
“清谈”兴邦
  本文所版面
【第 52 版: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