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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5月16日开始,原著派与再创作派为了严歌苓的小说《陆犯焉识》与张艺谋的电影《归来》争得不可开交。
原著派认为“影片走上一条浅薄的路,书的主题是人的自由与不自由,爱情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或者说只是呈现这个主题的方法之一。虽然文革题材受限,但也不至于改成一个‘老年夫妇面对分离、重逢和失忆带来的精神冲击仍然守望相助’的故事,后半段室内戏由频繁的对话和正反打镜头构成,跟电视剧没差别”。而以电影为第一文本的再创作派则“哭得要死要活”,认为“老谋子懂了取舍,细腻、深刻,内敛”,还得加一句“看过原著了不起啊,高人一等的样子”。
“不是高人一等,是先入为主。人在接受一个文本之后,再接受同一文本的另一种表现形式时,肯定会带着对前者的情感来寻找投射。如果小说中的情感在电影里没找到出口,这个出口被删了、削弱了、篡改了,他肯定不喜欢这个电影。这无可厚非。但是,喜欢不喜欢是一回事,电影本身好不好是另一回事。”编剧张驰谈到。
理性的人们依然认为,关于电影的讨论是脱离不了改编这个话题的。从《悲惨世界》到《了不起的盖茨比》、《白鹿原》,不管是导演彻底打破原作风格,还是原作的宏大叙事只余男女私情,围绕着“改编不当造成烂片”的口水仗打得昏天黑地。我们相信,但凡有影响力的文学作品被改编成影视作品,就无法规避这种讨论,这与电影改编方式、理论体系的发展都有关系。
“在任何一年里,最受注意的电影都
是改编的”
学者L.西格尔说这句话时,还顺手做了个统计——“奥斯卡最佳影片中有85%都是改编的。”
美国电影学会(AFI)在评选的100部最佳影片中有36部改编自著名文学作品,前50名中有22部,排名前10名的影片中则有5部。“也就是说美国历史上10部最好的影片中,有一半是文学改编作品。”中国人民大学学者常江说到。
上个世纪20年代,十年内全中国电影公司拍了650部电影,绝大部分来自于鸳鸯蝴蝶派小说、旧式传奇和戏曲。
相对于文学和戏剧,电影绝对是年轻的,它一直在向前者汲取养分。汲取的方式经历了好几个阶段,从业者们也不断调整着改编的定义——跟随电影成长的观众最终站成不同的派别,与这些改变分不开。
1920年的改编原则是“改译”,在中国最早的专业电影教材《昌明电影函授学校讲义》中,讲师程步高与明星公司的创办人周剑云都强调了“电影应该绝对尊重文学作品”、“改译就是翻译,(文学)作品的原意当然不能淹没或遗漏”。
“十七年时期”,夏衍提出“必须忠实于原著,不伤害原著的主题思想和原有风格”,是当时权威理念,这种理念深受苏联的影响——苏联电影人对文学有敬畏心,夏衍忠实于原著改编的《林家铺子》、《祝福》成为了那个年代的典范。
“忠实”一直持续到上个世纪80年代,正是从张艺谋等第五代导演开始,文学与电影逐渐形成了一种奇妙的关系。《大红灯笼高高挂》、《红高粱》、《霸王别姬》里,庞大的原作被摘取成丰富的视觉片段,莫言一句“随便改”,便将“忠实于原著”这个理论轻轻地挥去了。
我们应该感谢这次变革,它让观众看到了丰富的再创造,带给观众非常大的冲击,虽然这种冲击更多的是视觉层面的。在常江看来,导演们并未真正从中国深厚的文学底蕴里汲取到更深的养分。但对观众来说,也许就在这时,原著派与再创作派就形成了。“后来有一批导演进行了戏说式改编,比如《大话西游》,解构经典。这时期作品参差不齐,一些被倒了胃口的观众又向原著派回归了。”张驰谈到,“如果电影本身足够好,就算改编动作很大,原著派最多表示这个电影与小说无关,不会发生太大的争论,因为好电影会拥有独立的品格。出现大量两极分化的评论,可能是电影本身的不足造成的。”
改编并非易事
从商业片来说,从众多公司手中抢下畅销小说的改编权是难啃的骨头,进入改编会越加谨慎,动一个情节甚至是一场吻戏,就可能损失原书庞大粉丝群构成的预期票房。请原作者来参与编剧是最好的选择,于是就有了斯蒂芬妮·梅耶之于《暮光之城》、托尔·金之于《指环王》、《霍比特人》、苏珊·柯林斯之于《饥饿游戏》,这给了粉丝一个保证,一切都在作者掌握之中,属于“商量型改编”。
与流行文学不同,严肃文学更难,像尼尔·森雅德在《从文学到电影:电影改编的艺术》中指出的:“电影往往是一种文学评论。”《白鹿原》的编剧芦苇直言“导演王全安没有吃透原著”,但在接受采访时王全安的话又让你以为他吃透了——拍出《白鹿原》,要系统的告诉世界“我们是什么样的人,我们曾经是什么样的人,我们经过了什么样的变化才成为如今的样子”,结果落在电影里却变成了“田小娥和她的男人们”,连宣传语都是打情色牌,生生把严肃主题抛在脑后,可见这一点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在跨越大时代的作品改编中,增删都是功夫。像沃尔克·施隆多夫在担任编剧和导演改编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君特·格拉斯作品《铁皮鼓》时,就做出了许多模糊化处理和删节,主要是针对原著中极力表现的社会背景。有学者认为施隆多夫是“很注意同市场与观众交流的人,做出这样的处理都使这部作品更易于被市场和观众接受”——听起来并不是一句笃定的赞美。只是作品本身够好,任何中性的解读也就奔向了赞誉的彼岸——《铁皮鼓》获得了当年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
李安早年间与张艾嘉共同改编了严歌苓的《少女小渔》,他的《理智与情感》、《色·戒》、《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都是非常好的改编示范。
李安说:“我想拍一部电影的时候就是我有话要说的时候。”《色·戒》被称为完成了一次“文学批评式的创作”。小说无大环境,人物之间看不到暖意。电影则充满背景信息,抗日的群情激奋,日伪时期的上海,李安的暖意让主人公不再符号化。易先生不是“自我陶醉”的,而是拥有“没有人比我更会做娼妓”的苦楚,王佳芝获得了比书中更多的爱,作家的嘲讽被隐去了。李安说:“有一段时间很恨张爱玲,写这么残酷的东西,还让自己活在里面,像在地狱中行走。我拍电影不能这样,我要给她一点爱。”
并不是只做到上述的思考就足够,更大的工作是完成它。这是为何我们在谈论《归来》时不去谈它本身,而是回忆施隆多夫和李安。他们一个删,一个添,删添皆为导演的思考服务,完成了高质量的电影,使之在原著之外拥有了独立的品格——人们无需对照原著补充信息,这一点《归来》做不到,它必须依托原著的解释才能更深刻。这就回到我们之前的讨论,如果《归来》在电影层面完成得足够好,那它不会引起这样的口水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