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烤鸭崇拜
本报评论员:施健子

  施健子
  中餐饱口腹之欲,却没有吃西餐隆重的仪式感。这种观点由来已久,鲁迅的那位日本友人内山完造还参与其中写了一本书,大意说的是中国菜并不适合矫揉造作,大排档里的才质朴正宗。
  其实也不尽然。论起中餐里气度和饱腹感两样都不肯丢的传统菜色,北京烤鸭是活化石。
  《燕京杂记》里说,京师美撰,妙莫于鸭,而炙者尤佳。当年北京大宅门立春时讲究吃春饼,面酱、葱丝之外,还要裹卷酱肘花丝、小肚丝、熏鸡丝、烧鸭丝、咸肉丝、火腿丝、香肠丝、烹掐菜、炒韭黄等等,烧鸭丝只是这诸丝中一员,估计整体排名还较为靠后。这些熟肉全为外卖,店家遣个小二装在圆形木盒中送上门来,称为“盒子菜”。京城最老的烤鸭店便宜坊,就是靠卖“盒子菜”起家的,后来商家想做细分市场了,烤鸭被单拎出来,这才专营烤鸭。至于全聚德,算是后起之秀。至于是焖炉烤鸭好还是挂炉烤鸭香,都是自说自话了。
  在老北平,烤鸭地位和风靡度类似于现在的海鲜。烤鸭宴中宾客落座后,会有一个伙计拎着鸭子转上一圈,让客人亲自看看自己订的鸭子的新鲜程度,懂行的客人们还会用一银签扎扎鸭身,探探鸭的肥瘦。
  不过,如今的北京烤鸭,已经沦落成了没有任何阶级性的食物——在北京,只要是打着家常菜名号的馆子,一定能吃到烤鸭,在别的城市吃“北京烤鸭”也不难。因此,吃过北京烤鸭的人一定比逛过北京城的多得多。
  只是一分钱一分货,在烤鸭身上是绝对法则,一只鸭雏进化到烤鸭的过程实在是大费周章,小作坊没这个闲钱也没这份闲心。
  首先是鸭子,传统作坊用的是通体白毛的北京白鸭,这个品种的鸭子肉厚嫩肥,适合烤炙而不会柴。如今很多食肆改良出品的健康烤鸭,采购的是北京鸭与英国樱桃鸭的杂交品种,这种鸭子肉和骨头都有如樱桃般的色泽,相对而言肉质更为紧实一点。
  传统烤鸭却还是以肥为美的。梁实秋在散文里写,有朋友到北平吃烤鸭,归来盛道其美,问他好在哪里,他说:“有皮,有肉,没有油。”梁实秋正色道,那你还没有吃过北平烤鸭。
  鸭的肥都是填出来的。填鸭是门残忍活,填不好鸭子要死的。鸭农把鸭子夹在两条腿间,使不得动,用手掰开鸭嘴。以粗长的一根根的食料蘸着水硬行塞入,再用手紧紧地往下捋鸭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东西挤送到鸭的胃里。填进几个之后,眼看着再填就要撑破肚皮,这才松手,几十只几百只鸭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小棚子里,它们像沙丁鱼一样,绝无活动余地,只是尽量给喂水,这样关40天左右,鸭子非肥不可。
  鸭子宰杀清洗之后,在皮和肉之间压进空气,外皮涂满麦芽糖稀浆,挂起晾干48小时,直到手摸上去感觉外皮无水分,入冷库排酸再48小时,而后吹干。
  一句话总结,“鸭胚要干,果木要陈”,烤鸭最讲究的其实是火候。鸭胚不干,那皮就不脆,果木最好的是40年以上的枣木。有的店家在大堂里设了烤炉,爱看热闹的外行们一进门就能先碰上个干柴烈火培养食欲。有心的还能看到烤鸭师傅的绝活,7尺长的檀木烤杆,将鸭胚高高挑起,杆往上抬,前手往右一拧,只见挂钩倾斜,鸭身扬起,顺着炉口避着火苗挂进炉膛——包装一下,不比西餐厅里现场煎牛排的有技术含量?
  千万不要迷信那门口停满旅游大巴、中午11点客人就满座的烤鸭店。在某种程度上,烤鸭子的和弹钢琴的一样,都是艺术创造的手工活,对一家烤鸭店最高褒奖就是,皆在标准之上,但吃不到一模一样的两只烤鸭。
  一天能卖出一万多只烤鸭、切出一吨葱的地方,绝对不是餐馆而是工厂流水线。为啥梁实秋、林语堂对着烤鸭能写出美文而现在的人更多是词穷?在那个时候,也可能是生产工具的落后,人们对传统制法尚且存在敬畏和克制之心,拿前门全聚德老店为例,一天最多的时候能卖三百只鸭子,老板伙计满足得不得了,全都乐得颠儿颠儿的。搁在今天,估计已经被市场经济的大潮卷得渣儿都不剩了。
  高产都有秘辛。除非你是总统或者贵宾,否则端上来的鸭子都有二次加工的嫌疑。为了应付越来越多的客人,店家会提前把鸭子烤到六成熟,客人点上餐之后进行再次二次烤制加工,省时省力出菜快。当然,口味上的退化也明显,外皮不脆,肉质发柴。
  所以,为了吃到一只好的烤鸭,找个好店,花上点时间和耐性是必要且必需的。等待一般都有三个阶段,首先是客气寒暄,一开始大家还有话讲,聊些七大姑八大姨家的琐事顺便用余光瞟瞟隔壁桌的菜。接下来,葱丝、瓜条、心里美和冒着蒸气的荷叶饼屉子挨个摆上,谈兴就开始变淡了,女人们用筷子挑着面前的甜面酱,有一搭没一搭地耳语。好不容易等到刚出炉冒着热气的油滋脂嫩的鸭子被推到了桌边,所有的目光都直勾勾地聚集到片鸭师傅手中,“哧啦哧啦”一刀刀地划过鸭子酥脆外皮时,脸皮薄的便抓起手边的茶,掩饰咽口水的冲动。
  真正吃的时候也要满足郑重其事的想象。取荷叶薄饼一张,荷叶饼是手工擀制的,验证好坏非常简单,手抓之后摺皱能迅速平复、不粘连的便是好的。依个人口味抹上甜面酱,再加羊角葱几根,最后铺上烤鸭片儿,将饼的一左一右卷起,底部再稍稍向上一折,以防油汁下滴。这又是动手又是动嘴的,不知谁还能顾得上数一数到底是不是108片?
  日本剧作家山崎正和估计也是等过烤鸭的,他的观点闪烁着无奈的理智:食欲所代表的人类欲望注定有限,要是急于满足它,快乐就会递减。他从社交的角度思考,规定的仪式会构造一个共同的意义空间,大家心照不宣地执行程序,享受美食的同时也在享受社交快感。
  吃烤鸭是一门综合艺术,个人修为不同。能体会到社交快感的是老饕了,慕名前来的食客大多数都还处在心理满足的初级阶段,一百多年历史的北京烤鸭不乏故事,《天下第一楼》没白演,那些个人名地名典故沾点甜面酱就着荷叶饼一口咬下去,品着舌尖底下沁出油香,心里一阵激动,这可是以前皇帝的吃食现在的国宴菜。再不济还可以调笑一下邻国那对嗜吃烤鸭的金姓父子,据说中国还专门为他们在家里给盖了一座烤鸭炉,并派了烤鸭师傅去当“御厨”。
  这就是所谓文化的力量吧。当然,还能更有情趣一点,鸭胚端过来,毛笔伺候着,客人可以蘸着糖稀在鸭背上写字,福禄寿或是到此一游,客人自己大笔一挥自己选,烤出来字的颜色会比表皮略深一点,端上来大家围着吃,这事儿想着就那么的有文化。
  想清楚这些事之后,下次别人再问你最喜欢吃什么时,不用再费脑筋想到底是编个安格斯嫩牛扒还是鹅肝酱煎鲜贝合适,直抒胸臆报上北京烤鸭,理直气壮。
  美食都一样,还是得看人。且喜且吃,不喜不食,才是气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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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版: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