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已厌倦自己的忧伤
本报评论员:王元涛
王元涛 雾霾中的北京,夏榆的小说正应景:一切美好与不美好都在,又都湮没在雾中。 小说的主要人物有三位,“我”是一种支点似的存在,里里外外补缀起唐卡与陆游的人生线索。唐卡是一个年轻姑娘,有钱,有时间,却没快乐,尽管她已独自游遍世界。陆游是一位调查记者,他揭艾滋病黑幕,揭工厂污染黑幕,得罪了官方,被迫逃亡,后经唐卡介绍,到“我”居住的城乡结合部暂时栖身。这样三个人,纠缠在北京的高楼之间和胡同深处,会有一段什么样的故事? 小说中的“我”高度仿真。夏榆做过矿工,“我”也曾是矿工。我不免担心夏榆借“我”之口来申明“矿工经历是我人生的财富”,还好他没有那样做。矿工经历于他不是财富,是实实在在的痛苦,而对这种痛苦的反思,可能是财富,也可能相反。 更重要的是,夏榆并没有因为体验过矿工的苦,就借势控诉时代。这一点足以证明,夏榆已不再是记者,他有资格跻身小说家行列。作为矿工,早已不再有机会像时传祥一样去战战兢兢地握住一双保养良好的手,但这个工种,终归有人要干。有人做矿工,自认为是大不幸。有人为了做矿工,却还在四处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是生活。从个人出发,到个人结束,与时代,与政治正确,都毫无关涉。 不知道有多少人会透过夏榆的笔爱上唐卡,但我想挑剔再一点,夏榆笔下的唐卡少年时曾受到过性侵,因此始终未能摆脱迷茫和自弃。其实若让唐卡过的就是平常日子,只是因为缺乏爱,就不会爱,只是因为没有体会过信任,就不懂信任,因此而迷茫,则更有平凡的悲剧意味,也更容易激活我们灵魂深处同样固有的那片苍茫。 夏榆在处理陆游这个人物时,显得有些犹豫。我因此确信陆游是虚构的。在他身上,集中了这个时代记者的最大困境和焦虑:他们与律师群体相似,在扒粪的过程中,直接面对这个社会的病灶,无从闪避,无力改变,因而受害最深。在陆游这个人物身上,隐约有夏榆的影子,影子与他,恰如父兄。 唐卡在逃亡,陆游在逃亡。“我”则是一个旁观者。或许,“我”已厌倦了那种忧伤;或许,是矿井生活,让“我”的大半个身子依然扎在地下,动弹不得。而“我”精神层面的逃亡,则早已在无数个暗夜,令自己胆战心惊。 夏榆小说营造的气场,让我联想起捷克小说家赫拉巴尔以及他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赫拉巴尔日日守在垃圾场做苦工,他不以此为乐,也不以此为耻,更不认为“生活在别处”。身体与意念被生活渐渐磨损,这才是文学真正的营养。夏榆也是这样,首先自我压榨,然后谦卑地指点江山,因此,我愿意视他为这个时代残存的意志圣徒。 同时,夏榆与赫拉巴尔面对的人群也极为相似。揭露真相,展示苦痛,这是高尚的行为,可你留意过吗,你周围的人们早已麻木。你说这里不对,说那样不行,多少人不喜欢听,他们的表现是,自动进入一种自我保护程序,然后奋起抵抗真相。冯小刚的《一九四二》为什么卖不过王宝强的傻笑?这就是答案。 说到底,夏榆的表达,永远都将保留一种矿工气质。从地下最深处掘出来的东西,说不上宝贵和漂亮,但它们总归会在某个不知道的地方暗暗燃烧,暗暗释放能量。 一百三十页,出现一个费虹。费虹是“我”的外甥,开别人的车撞车后,无力赔偿,遭遇讹诈,被迫逃亡。与唐卡和陆游相比,费虹的逃亡,最具真实感。贫困,平庸,对费虹而言,生活就是望不到尽头的重复,突然来了一个车祸,命运就此改变。 那么,“我”能为费虹做些什么?什么也做不了。面对这样具体而微的灾祸与苦痛,我所有的精神坚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我对列侬的热爱,我对库尔特·冯内古特的崇拜,可能给我慰藉,却对警察与黑社会不起作用。往往就在这样的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自己陷入了精神危机。 陆游的精神危机,可能与此相似。夏榆说,是真相毁了陆游,我倒觉得,陆游是在自毁。生存的残酷,千百年来没有什么根本性的改变,估计千百年后也将一样糟糕。早年间是老虎吃人,然后是人吃人,今天则是污水与绝症吃人。这才是更大的真相,陆游肯不肯像费虹一样去面对? 夏榆不属于才气型作家,而是用功极深,一名合格的矿工是怎么做事的?勤奋永远值得敬佩,但对于天才的灵光一现,永远都无原则膜拜。这是我们与夏榆共同的宿命,谁都不会浪费时间去抱怨的。 台湾出版人安初民评论夏榆的小说:当现实与虚构不断交替变奏时,在救赎与完成之间,可能呐喊的是更为巨大的困惑。的确,夏榆的抽屉里和手掌里,都没有答案,他最终还是困惑的,可是,在我们中间,又有谁不是困惑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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